莲花生

第148章



  作为结末,说书人说了这么一段话:「红颜信美,山河诚壮。美人如花,江山如画,引得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为之痴狂。然而数得今古,万般皆是成与败,却笑青史,能留几个不朽名。荣华富贵,不过薤上之露;名利权势,空留青山之土。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梅妻鹤子,渔樵江渚。」
  人群开始散去。当说书人低着头拿着盛钱的铜盘走到凌帝面前,仍旧坐在原位上的凌帝半天没有动静。
  「这位看官……?」说书人狐疑地抬起头。
  凌帝仿佛这时才醒觉,「……哦。」说着,便伸手探入怀中,然而却忘了自己从来没有随身携带银两的习惯,只摸出了一块名贵不菲的玄武青玉,随手放入说书人的铜盘中。
  说书人骇了一跳,连连磕头道:「谢贵人!谢贵人!」
  凌帝却很倦了似的,闭眼挥挥手道:「书,说得不错。你径去罢。」
  莲生不语。一路上暗中紧跟保护他们的数个暗军士兵看见凌帝的这一举动,立时便会领会凌帝的属意——皇家之物是绝不可能流落在外的,更不可能让普通百姓持有,凌帝此举不过又是一次变相的赐死。只是心头仍旧是微微有些凉寒。
  与其说早已了然那得了赏赐欢天喜地的贫寒说书老人的下场,还不如说,是早已太过了然那人的所想所思,到头来,一切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等回到下榻处,当凌帝看见桌面上摆着的那块染满血渍的玄武青玉时,却似乎怔愣了瞬间。莲生不敢肯定,然而不过片刻,凌帝已缓缓走到桌边坐下。冷淡,而全无所谓地道:「……朕道是丢在了哪里,却原来是被忘在了此处。只可惜,已经被弄脏了……」
  流绯红袖一拂——那玉已掉落地面摔裂得粉碎。
  赵喜见凌帝多日情绪没有好转,建议莲生前往普陀寺,称或许圣地仙山的灵秀之气有利于皇上的休养。莲生思忖片刻,应允了。一行人在四明弃车乘舟,前往舟山外海的普陀岛。
  凌帝久居内陆,碧海滔滔,白浪点点,心旷神怡的海景果真令他的心情舒悦爽利不少。船靠岸后,任秀、赵喜等人下船张罗着向普陀寺住持借宿之事。莲生本打算在船上等候,倚靠着船窗,却看见岛上有一处为极盛的香火缭绕。心中一动,莲生径自跳下船,朝所见之处缓步而去。
  沿着极清净的山路向上,只听见脚下沙石受压的声音和偶尔几声鸟的啁啼。空气里挥发出初夏树木、昆虫和海潮干净而清新的气味。蓊郁而葱茏的树影中,隐约明黄色的寺院墙壁。
  莲生打量着周围景致,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一种怪异的熟悉感,可她从未来过此处啊。刚跨进普陀寺正殿,就听见背后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莲生转身,眼前一名神情慈和的黄衫僧人正朝她合十行礼:「小施主,别来无恙。」
  「你……」莲生仔细端详了一阵,道:「您莫非……是相痴大师?」
  「蒙醉风雅前大师赐佛偈一首,别后已是经年。没想到会在此处巧遇大师。」
  「哈哈,无心谓之『缘』,有意谓之『巧』。」相痴的笑声仍旧不改,「贫僧可是在此等候小施主已久了。」
  「哦?」莲生挑了挑眉。
  「小施主或许不信,但小施主此刻会在这里,也是冥冥中与此处有佛缘。」
  心中又漫上来先前那种古怪的感觉,莲生道:「在下蒙昧,恳请大师指点。」
  顺着相痴的目光望出去,身后棱角峥嵘的断崖下,正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海域。洪波涌起,不时激起一阵翻涌的白浪。澄澈的,清明的,安宁的,无涯的。
  「小施主身后的这片海洋,名叫『莲花洋』。」声声鸥鹭的鸣叫中,相痴道:「此处远近的渔民都流传着一个传说,昔日,南海观音来普陀道场讲法时,就曾从此处经过。他赤足踏海而来,每走过一步,海面上就绽出一朵莲花,故而得名。」
  莲生静静倾听着,此时才道:「是个很优美的传说。只是这与大师在此处等我的原因,又有什么关联呢?」
  「小施主,凡事有因才有果。你的本相,乃清净无尘、集天地灵气之物,却因机缘,染世俗尘,受轮回苦。」相痴悲悯地看着她:「想必你也意识到在你身上,早已有太多『业』的存在。执念太重,无以解脱。故我前来渡化你,你可愿随我去?」
  「……『渡化』?大师的意思是,要收我做弟子?」莲生又是迷惘又是惊异,「大师可知我是……」
  「哈哈哈,普应普之法,渡应渡之人,佛祖眼中,众生无异,万象皆同。」
  莲生思忖了片刻,正想说什么,风里传来一声呼唤——
  「——莲儿!」
  叁拾肆 江南好(完)
  「——莲儿!」
  暮钟与海浪声的来处,绝美的红衣男子正延着普陀寺的院墙拾级而上,一时耳边梵音大盛。海日残阳,血光铺满他脚下古朴的石阶,仿若一朵朵光华灼灼的莲花,正自岩石冷硬的肌理中逐朵拔升,冉冉绽放,妖冶炽烈若万世业火。
  「莲儿,过来。」暗红色的瞳仁中只映出莲生一人的像,凌帝对一旁的相痴视若无睹。
  然而,见到凌帝,相痴却深深地俯首合十,莲生有点惊异:大师应该不知道父皇的真实身份才对,可无论怎么说,他的姿态却有点恭谨得过分了。
  「莲儿,过来!」凌帝向她伸出手,声音里隐约已经有了怒气。莲生条件反射地迈出一步,然而仅仅是一步,她莫名地迟疑了。身后的相痴,却突然大声念道:
  「魔由心生,
  佛从心灭。
  一步一莲华,
  一步一罪化,
  怕缘不到头,
  轮回犹未休。」
  一偈吟成,相痴转身对莲生道:「小施主,天意如此,当放则放啊。若哪天你改变了主意,可再来大明寺寻贫僧……」留下一声长叹,僧袍飘飘远去。
  莲生若有所思地目送着相痴离开,却忽闻身后蕴育着狂风骤雨的低沉声音:「……你想跟那疯和尚走?」
  「……我没有这么说。」
  「你没有这么说,可你这么想!你以为朕不知道?!朕告诉你,你最好断了这个念头,想都别想!」
  莲生的眉锋隐隐抽·动了几下。但还是神情平静地道:「父皇,『天下兵马』的虎符,我已经交还于您了;北征结束,和胡塞的纷争也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我想是时候该解尽兵权,辞去朝中的一切官职,找个地方平静安宁地度过余生。或许……」她望了望身后恢宏飘渺的普陀寺庙宇,道:「佛门会是一个好的皈依。」
  「你敢——!!!」凌帝终于彻底爆发了,眸中肆虐着猩红的血色,「若你执意这么做,那朕倒也不嫌麻烦,学学秦始皇——把全天下的庙都一把火给烧了,你觉得如何?」
  闻言,本已经转身欲行的莲生停住了脚步。
  「……再来啊。」
  凌帝一怔,莲生却在此时转过身,站在石阶上俯视他,妖异地笑着:「再说好了,说你又要为我杀了全天下的僧人,再像那时候一样,把他们的头一个个砍下来,放在我面前好了。」她移步走下台阶,走向他,「反正就像相痴大师说的,这辈子,我为你造的业,为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倒也不在乎再多添这一笔就是了。父皇啊,」她凑近他因为极度愤怒而更显得美丽的脸,散漫地一笑:「你的这个伎俩用得太滥,对我已经完全没有吸引力了喔。」
  「哼……哈、哈哈,好,好,不愧是朕的得意门生。翅膀长硬了,就想飞了……?」凌帝一把揽住莲生,把她的腰肢贴向自己,一双狭长的凤目危险地眯着:「别忘了,你已经成了朕的女人……」
  莲生没有丝毫反抗,甚至连双手都只是松松地垂在凌帝怀抱之外。小小的身子不复以往的温暖柔软,抱着她如同抱着没有生命的死物。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一种惶恐的不祥在凌帝心头滋长。怀中人却缓缓开口了:「……你以为,到了现在,我真的还会在意这种事吗?不过就是跟你做了一次罢了。你的女人多了去了,跟她们做的时候,哪一次你又当回事儿了?反正对你来讲,只要是个女人就没差!
  这就好像对你而言,只要是还有利用价值的棋子,是谁都无所谓对罢?既然如此,我公子莲也不是不可以取代的,不是吗?!」看着凌帝愈来愈难看的脸色,莲生却无比痛快地切齿笑了:「湄皇后不也诞下了一位千金吗?我见过那位喜乐小公主了,真是可人极了。你当初怎么对我的,你就怎么对她好了!去做她的师父呀,教她怎么杀人、怎么玩弄权术,把她哄得服服帖帖,就像我当初那样对你死心塌地!!你若中意她的身子,便像抱我一样去抱她好了,哈哈、哈……又成就一段父女乱·伦、『千古流芳』的风流韵事呢!哈哈哈……」
  凌帝的手高高地举到空中,眼看就要落到她的脸颊上,却在触及那写满了清亮痛苦的眸子时,硬生生地顿住了。
  「……打啊?怎么不打了呢?怕是连打人的气力都没有了罢?」狂笑渐低,将她柔韧的声音撕扯得有点悲哀沙哑:「你以为凭你现在这副被药瘾腐蚀得千疮百孔的躯体,你还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昊凌帝吗?」
  一字一字,在刺伤他的时候,她却也将自己心头的血肉生生地挖将出来。到了最后,已经分不清楚是谁比谁更痛苦,谁比谁更伤心。
  看着她轻轻挣脱自己的身体,拉开尺把的距离站定,然后慢慢转身的那一瞬,他忽然觉得生命中的某一部分就此缺损,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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