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生

第149章


  师父,那是什么星星啊?
  快看快看——!师父,我终于学会这招了喔!
  师父,嘻嘻,好师父,别生气了、别生气,徒儿再也不敢偷懒了……
  呵呵,一点儿也不痛。这点小伤,师父吹吹就不痛了……
  师父……师父……师父……
  川流而过的时光,忽而在眼前破裂成流光溢彩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里,都摇曳着一个她,微笑的她、淘气的她、闹别扭的她、无赖地向自己索要拥抱的她、执著的她、坚强的她、愤怒的她、流下泪来的她……牵着他的手一直不愿放开的她……
  一股咸腥突然自胸口逆涌而上,他眼前的世界突地一片猩红。等到意识到时,手心赫然已接住了一滩黑血。「哈、哈哈……」他仰头靠着墙壁慢慢地滑落,声嘶力竭地笑着,笑得天地都一片凄惶。
  果然不愧是他最得意的徒儿,朝夕相处了接近十年,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他。她说对了,她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切中了他体内的那颗无比丑恶的「核」。是的,他早就料到这个结局了,可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还是无法耐得住体内那种毁天灭地的反噬。
  「是吗……到底……还是动了心、用了情……」
  断崖下,又是一声白浪拍岸。
  我曾是你轮回里寂寂燃放的烟火
  多少次惊鸿一瞥的回首
  却无非是转瞬即逝的错过
  我曾是你座前垂首静默的佛陀
  长夜消融的烛泪里
  满是我触手可及却无以抵达的寂寞
  我曾是你原野上打马经行的小小村落
  当你的马蹄渐远千年的守望
  风干了我的执著
  今生我追寻你而来却成为你最不可宽恕的罪过
  悲伤未涅磐眼泪已舍身
  透明的皮肤下爱欲是纠缠的深蓝色脉络
  当一切的记载都已流离失所全部的爱恨业也已蹉跎
  你成了我在子夜里皓首翻阅过的
  每一则忧伤的传说
  叁拾伍 龙脉(一)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行驶在夜色下的驿路。
  车轴一路轱辘轱辘地转动,白色锦衣的少年只是支颐望着车窗外一片黑压压的原野,双眸好像盛满了东西,又好像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赵喜看了看她,又探头看了看后头的马车——也即凌帝乘坐的那辆——视线转回到眼前人,厚厚的嘴唇嗫嚅了好久,却发不出声音来。
  「……想说什么就说罢。」莲生仍旧没有侧首。
  想了很久,赵喜这才慢吞吞地道:「莲主子,一直以来,皇上都知道自己对您做的有些事实在太过了……甚至说,皇上知道自己对您是有亏欠的,您会恨他也不奇怪。他也不止一次地跟奴才说起过,说这个世上如果有谁能让他甘愿把性命交出,那个人就是莲主子您。」
  莲生看了赵喜一眼,又转过脸不说话。
  赵喜叹了一口气,道:「您若要说奴才护主也罢,但奴才伺候了皇上二十三年有余,真的从没见过皇上对哪个人有像对莲主子一般上心。您怕是不知道罢,皇上一直对那次罚您下枕石溪、结果害您落下病根的事情耿耿于怀,虽然他明面上没说,但心里怕也是自责的很。不然不会接连十天都亲自给您喂药。
  还有,您去了徐青治水时写的那整整二百一十八封信,一封不少地摆在皇上的案头,有事没事都要看看。几次奴才在外间听见声音,偷眼儿一瞧,皇上正捧着您的信笑呐!若是哪一天信在路上耽搁了没收到,还要撒一通大火直说要等那信使到了直接砍了挂火上熏成人干儿,可一旦信拿到手,这事儿就全都给忘到脑后,自个儿拿着信乐腾去了……」
  没有看见莲生置于腿侧、握白了的拳头,赵喜径自回忆道:「虽然说主子们在想什么奴才们不该瞎嚼舌根儿,可这有时罢……奴才捉摸着,其实皇上他也寂寞罢。因为他是皇上啊,虽然乘着玉龙辇、坐着金銮殿,但就连说说体己话罢,身边也从没有一个贴心的人。可莲主子您就像是皇上发现的一块宝,打小儿就像主子的小尾巴似的跟着,久而久之,对主子而言就变得像手、像脚……像自己身上的血肉一般自然了。
  您想想,这普通人罢,要是掉了胳膊、断了腿儿还是少了块肉,能不疼死去?若莲主子您真打算在这当口儿离开主子,那主子……」
  见莲生始终没有搭腔的意愿,赵喜只得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前边两匹拉着马车的马突然长嘶人立而起,马车一个急停,差点没把赵喜圆滚滚的身体抖飞到车外去。
  知道定是有情况,莲生当机立断跃出车窗,没有多想,身体已经本能地朝凌帝的那驾马车掠去。任秀早已护在了车前,莲生掀开车帘,看见凌帝安然无恙,这才道:「前边埋伏了一伙黑衣人,至少……三十人以上。看样子,是冲你来的。」
  凌帝眉头深锁:「朕南巡一事,只有赤城的极少数人知晓。是谁……?」
  「现在没有功夫想那个。」花见毫不留情地将一个黑衣人拦腰劈断,莲生扫视了一下四周的情势:「这伙人有点棘手。看来是有人铁了心,要取你的项上人头了。」
  莲生的所谓「有点棘手」,其实意味着眼前这些刺客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越杀却只见对方来得越多,而且竟然都是不要命的家伙。一波一波愈加猛烈的攻击中,伤亡越来越惨重,一队十二个的暗军士兵,现在只剩五个不足。
  任秀边打边退至莲生身边,急声道:「莲大人!现在情况不对头,此处有条小道直通赤城后岭,您赶紧带着皇上撤!这里我们拖住!」
  莲生想回头征询凌帝的意见,却意外地发现凌帝的脸色骇人的惨白,豆大的冷汗不断地自他的天庭滑落。糟了!定是药瘾又犯了——莲生暗啐了一声点子背,顾不得那么多,跳上马车的副座,拉起在躲在车底缩成一团的车夫道:「快起来!给我赶车!只要好好赶,我就保你小命儿!」
  长鞭惊响,在化成一片血红光幕的刀影中,马车突围而出。
  车后不断有黑衣人追袭而来。在绵延不绝的屠戮与被屠戮、残杀与被残杀之中,血雾渐渐弥漫了莲生的双瞳,已经听不见任何惨呼痛叫,耳边唯一充斥的、从车厢里传来越来越频繁的、隐忍的痛苦呻·吟占据了所有的意识,让她愈发疯狂地焦躁起来。在任何刀剑兵器触碰到马车的前一刻,弥生花见就会将之四分五裂。
  血雨纷纷扬扬地洒遍马车的帷幕,洒遍那袭本如清风皓月的白衫,也洒遍少年冷若木石、酷似修罗的脸。
  马车颠颠簸簸地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着,车轮在沙石上印出了两道惨烈的血痕。眼见着赤城的青龙门已近在眼前,莲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掀开帘幕,见到凌帝斜倚在软垫上,恢复了些许清明的双眼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有点慌乱地擦去了脸上残留的血迹,她有点局促地道:「呃……那个,父皇,没事了,对方已经被打退了。」
  「……朕知道。」凌帝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安然,那双炯然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因为有你在。」他的语气,简直就像从方才就一直看着她似的。
  就在这对话空白的片刻,马车如脱缰的游龙,直穿城门而过。莲生有点奇怪,怎么守门的侍卫连盘查都不盘查了?狐疑间,车速却渐渐慢了下来。
  「喂!你干嘛?我又没叫你停车——」
  放下手中的马鞭,那个片刻前被吓得屁滚尿流的车夫此时却缓缓转过头来,朝他们露齿一笑——昏暗的光线中,那个被丑恶阴影所分割肢解的笑容,看上去模糊而怪异——他说:「……已经,到家了唷……」
  「莲儿——!」
  不过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她的大脑被一道白光劈过,整个地空白了——她怔怔地看着红衣男子出手、揽过她的肩头,将她护于身后,已经太过熟悉的莲花香气顿时侵入了她的鼻息。接着,她感到她身前的那副躯体震颤了一下。随即朝一侧斜斜地歪倒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血就滴下来了。鲜红的、浓稠的血液,自他好看的唇角如雨线纷纷划下,溅在了她的嘴旁。
  世界在轰鸣。
  她怔愣地伸出手,抹去了嘴边的湿意。径自呆呆地看着指尖的那点绯赤。那是血。是他的血。
  逐渐幻化、扭曲的视线里,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的男人还正丑恶而疯狂地大笑着,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滞在了脸上——仍旧被凌帝压在身下,莲生左手中的弥生花见已经贯穿了那人的脊柱。
  缓慢地旋转着、搅扭着抽出花见,也不去看烂泥般塌落在眼前的男人,她的声音也如刀锋般冰寒彻骨:「给你一刻钟,好好地品尝一下死亡的感觉罢。」
  莲生把凌帝扶起检查伤势,当胸一掌,掌力阴毒,直透心肺。见她怔怔地盯着伤处看的样子,他却不合时宜地一笑,很轻松的样子:「怎么?朕又不是有意想救你。只是大概是太习惯了罢、身体先于意识,等注意到时就已经……」话没有说完,只因为看见她细碎的刘海下,已经落下一颗透明的雨滴来。
  不知从哪涌出来的、大队大队身着银甲的御庭卫,蚁群般从四周包围过来,手中兵器寒光闪闪。火把将整个赤城点燃,血色漫过了夜空。
  莲生肩扶着凌帝,自嘲地笑道:「我们回哪里不好,却进了敌人的老巢。对方好大的能耐……如今偌大的赤城,已经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强自压抑下语声中的痛楚,脸色霜白的凌帝道:「不……或许……还有一个地方……」
  云隐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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