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生

第154章


  带着三分迷离的醉意,莲生忽道:「话说,这不是第二位小世子么?老大在哪怎的没看到?算起来,年龄应该和喜乐小公主差不多罢……」
  酒席上的空气突然冷下来。
  顾炻轻声在莲生耳边道:「第一位小世子早在两年前不幸患病夭折了。」
  闻言,莲生暗悔内疚不已,自责地道:「大哥,大嫂,是我失言了。实在太抱歉了,我真的不知道……唉,瞧我这记性,都是这几年打仗打坏了脑袋……」一边说着,一边狠狠敲了自己脑袋几下。
  太子宽容地道:「莲这两年在外东奔西跑,南征北战,军机事务……要处理的东西那么多,不知道央月的消息也实在正常。至于耀儿……唉……」眉宇间是说不出的黯然神伤,「时隔两年,就不提了罢。」
  莲生不言语,饮尽一杯酒,忽然道:「大嫂,你的脸色怎么那么苍白?」
  众人看去,果然邱海棠的脸色比刚刚还要惨白,惨白得竟连颊上擦抹的脂粉都遮掩不过去。看见大家都在看她,她有点无措,赶忙挤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没有……我没事。」
  莲生愈看愈觉得不对劲:「大嫂是不是刚生产完,身体不适?正好炻在,顺便让他给你号脉看看如何?」
  太子也关切地摸了摸邱海棠的额头道:「是啊,海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如果真不舒服就说啊,四弟在这里。」
  闻言,邱海棠更加慌乱地连连摆手:「没有!不是、没什么大碍,可能是昨晚孩儿哭得厉害,没怎么休息好。」
  太子怜爱地叹了一口气道:「这样啊,以后孩子就让奶妈来操带就好,你好好休养,千万别累坏了身子。」说着亲自添了一碗银耳红枣莲子羹,端给邱海棠,眼里都是柔情:「多吃点红枣,对你的身子好。」
  莲生和顾炻相视一笑。莲生忍不住出声揶揄道:「都说大哥和大嫂乃央月城第一神仙眷侣,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真是羡煞旁人也……」
  「就你贫嘴。」太子无奈地瞪了莲生一眼,「要是羡慕,就赶紧自己也娶一个去……」
  莲生刚要回嘴,只听见「啪啦」一声——
  许是女子的手没有扶稳,太子拿给邱海棠的那碗莲子羹竟然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太子的衣摆和太子妃的膝部都被四溅的汤羹给沾湿了。
  席上再度安静下来。命下人来收拾了地上的残渣,太子有点抱歉地朝顾炻和莲生笑了笑,拿了干净的手巾帮邱海棠擦拭。
  「对、对不起……我、我一个不留神……」邱海棠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太子的语气仍旧温和,带点宠溺地道:「你啊,都当孩子娘的人了,怎地还是这么毛毛躁躁……?」放下手巾,又盛了一碗放在邱海棠手里:「这一次,可千万好好拿稳了……」
  那一刻,莲生清楚地看见她压抑不住的、写满战栗和恐惧的双手。
  从火麒府回到莲宫时,央月下起了第一场雨。
  雨季开始的第三天,莲生照旧一个人在掬雪斋读书。直到下人前来通报曰:「一个自称太子妃的人独自在莲宫外等候,她说想见大人。」
  「……她?」放下手中书,莲生思忖了片刻:「请她进来。」
  掬雪斋,是莲宫中极其别具一格的建筑。
  原本仅是一个湖心亭,莲生命人将之改造成如今书斋的面貌。但又不仅仅是书斋,这个建筑最大的特点是,它的天顶是一整块的水晶镜,晴朗的夏夜躺在这里望上去,群星在头顶历历可数,触手可及,如同没有穹顶。不仅如此,这四周的墙壁全是掏空的,清一色没有窗扇、只有窗框的大窗户,清风袭来,细雨打来,与完全开放的室外没有什么不同。窗户下还向外延伸了足丈宽的木质露台,阳光晴好的午后,躺在这里晒个太阳打个小盹儿,惬意极矣。
  此时透过敞阔的视野,远远莲生就看见那个行走于曲折廊榭间、披风遮脸的女人。当她来到面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求您救救我——!」
  「我嫁给太子后的头两年,确实很幸福。炀最初是那种体贴温柔,很会照顾别人的男人。很快我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耀儿。
  事情发生变化,大概就是在两年前我回家省亲时。那阵子我爹正因为官场有点不顺而烦恼。那天晚上,我爹在书房里和我发了几句牢骚,其中有几句在说太子的不是……呃……大抵就是怪太子名不副实、没有实权,太窝囊,对邱家一点用处都没有……呃……还说了,后悔把我嫁给他。我当时也没在意听,就随便附和了几声。
  那时,我突然听到窗外有婴儿的啼哭声,很像是……是耀儿的。我就打开窗看,可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本以为是炀来接我,可我回家以后,他正好好地在书房读书,问他他也说没去过。那以后炀还是跟往常一样待我,也就没多在意,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但现在想起来,那应该就是一切的起因罢……
  不久以后,耀儿得了怪病,而且请遍了央月的大夫、甚至是御医,还是没有办法治好。两个月后,耀儿夭折了。我天天以泪洗面,炀看上去也非常消沉、悲痛。可是有一天,我请的其中一个奶妈,突然悄悄告诉我,说是曾经在半夜看见炀把一些药丸一类的物事,喂给耀儿吃。我当时心里乱得很,又不肯信,就拿这事儿去问炀,炀跟我保证说绝对没有这回事,而且千般抚慰。可是……可是……
  可是一个月后,那个透露消息给我的奶妈就被发现被乱刀砍死,横尸街头——!
  三殿下、三殿下——!我该怎么办、我真的、真的好害怕炀。我好害怕他又会对我和辉儿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您不知道,太子真的很可怕——!像那一天,在有外人在的时候,他对我温柔得过分,把我宠得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可是当只剩下我和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根本没有任何善意!!!我简直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每晚都夜不能寐——当身边睡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而我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怀着怎样可怕的心思,您让我……您让我……
  可是根本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他伪装得实在太好了,在任何人面前都是那个温文儒雅、笑意平和的太子炀,没有人肯相信我口中的这个人,竟然是太子!我都快被逼疯了——!
  特别是最近,我感觉他好像在筹划些什么可怕的事情……天啊,我的耀儿!我的辉儿!我不能再让他们出事了,所以——求您、求求您,三殿下,请给予我们母子庇护罢——!」
  莲生一开始只是斜倚着静静听着,当说到一半时,她已经有点坐不住了,开始站起身,在房间里踱着步。到邱海棠说完时,她已是满面铁青,将手中书卷猛地往地上一掷:「好大的胆子——!」
  邱海棠一悚,胆怯地抖震着,恐惧地看着眼前震怒的人。莲生怒极反笑:「你知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莲、莲宫。」
  「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谁?」
  「皇、皇三子公子莲……」
  「不错!那你又知道不知道,太子顾炀是谁?」这一次不等邱海棠回答,莲生已经一字一句地替她答道:「他是我的大哥。你竟然敢找到我公子莲面前来告我大哥的状,天给了你胆子?!你是不是很好奇这个莲宫里,到底死过多少人……?」
  女子愣住了,脸已近乎透明得没有血色。那瞳仁里本就飘摇微弱的希望之火,此刻彻底熄灭了。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行尸走肉一般地朝外走。
  正当她跨过门槛时,忽闻身后一声:「慢着,这个东西给你。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发生,凭它随时可以找到我。」
  「……莲主人。」
  邱海棠走后,胡珀看着那仰面躺在窗外木台上的白衣少年,如酥的丝雨侵染了他无尘的衣襟,轻声道:「您把自己随身的玉佩给太子妃,于情于理都不太好罢……」
  「……我知道。」良久,少年才以极疲倦的声音懒懒道。
  胡珀沉吟了片刻,才道:「和亲兄长相比,主人选择相信了一个才见过一次面的陌生女人吗?」
  「……」沉默了一会,莲生道:「胡珀,你知道我每一次克敌制胜、把握先机的诀窍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
  「其实很简单,我总是将人性往最低劣的一方面去想。以此为根据和动机,一步步推想对方下一步的动作。每一次当我以最坏的打算去揣测人类,每一次却都逃不出那几个预料的结局。」
  「……可是你胜了。」
  「可是我胜得并不开心。」迷蒙的雨雾里,少年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其实,我多希望,有人能打败我啊。我多希望看见,有人能够前来将我战胜,亲口向我宣告:这世上的人其实并不尽如我揣测的那般……那样,我会开心得多……」
  胡珀久久没有说话。是么,这才是公子莲的真正想法。那个不败的、用极尽残酷手段彻底摧毁对手的公子莲。他真正的愿望,却是被打败。透彻知晓人心的每一寸灰暗与悲哀,人性的每一处弱点,坐在黑暗中,以锐利的黑暗之眼去筹谋计算世间的人。却终究无法放弃那一颗对光明的仰望之心。
  所以才会如此孤独寂落罢。
  然而惆怅只是过眼,很快莲生便直起身来,转头对胡珀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真有什么事发生……希望那个女人能来得及罢。」
  然而,一切却都在暗中按照预想的、扭曲畸形的轨道向下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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