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

第19章


后洼乡为了迎接市委领导视察做了充分准备,所到之处,红旗招展,标语遍街,路通巷净,柳绿花红,一派欣欣向荣景象。林之侠当然很满意,而更为引人注意的是,每到一处,汇报情况者无一不说这都是在张县长亲自指导下才取得的成绩,张县长没白没黑地在乡里村里转,咱农民感动得背地里都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县长了。我觉得张嘉缑这番导演太过露骨,听着直感肉麻,不料林之侠倒像是很入耳的样子,不时拍拍张嘉缑的肩头,以示嘉许。后来我琢磨明白了,夸奖县长,未尝不是在赞颂市委书记。没有多年不见的好书记,哪来多年不见的好县长?县长的政绩,说到家不还是市委书记的政绩?县长的政绩记在市委书记的心上,市委书记的政绩却是要记在上级的功劳簿上,甚而要镌刻到历史的纪功碑上的。再说了,有老百姓围着感恩戴德,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总比被人围着上访要好,明天电视里肯定会有大量这方面的镜头的。
第81节:饭局
该看的看了,该访的访了,该说的也说了,时到中午,又是饭局。按照林之侠的要求,切实转变作风,提倡过紧日子,大伙一律在乡政府食堂用工作餐。饭堂的档次谈不上,但饭菜却是精心准备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丝毫不次于城里的大酒店。我没想到的是,林之侠点名叫我坐到他身边。来,未寒,陪我喝一盅。他很亲切地对我说,这样的体验生活方式非常好,你们当作家诗人的,就是要经常深入一线,这样才能写出好东西。你也不能光写历史剧,应当多关注现实问题才对,像这后洼乡,多好的素材啊,写一出独幕剧,又新颖又能紧跟形势,我保你弄个五个一工程奖是不成问题的。他说得倒不无道理,可惜我一向对这一类御用题材不感兴趣,于是虚与委蛇。酒斟满了,作为主人的张嘉缑站起身,话说得很得体:今天之侠书记在百忙当中亲临后洼乡这小地方视察,不仅对乡里,也是对全县人民的巨大鼓舞,巨大鞭策。毓岚县这几年有了些许进步,与市委市政府特别是之侠书记的亲切关怀和英明领导是分不开的,因此我代表我们梁书记,代表全县人民敬之侠书记和各位领导一杯,以表达我本人和全县人民的感激之情。他特意强调了我本人这三个字。林之侠笑着瞄了他一眼,显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然后,张嘉缑又分别与副市长、副秘书长和部委办局的头头们碰杯,说的同样也是感激道谢的话。酒桌上并没谈更多工作之外的内容。不到一个小时,林之侠宣布散席,吩咐各部门回去按照各自分工抓紧总结后洼乡的经验,并及时向省里汇报,为现场会做好准备。副市长和副秘书长以及部委办局的头头们分别坐上自己的车回市里去,当然,张嘉缑已经提前把准备的礼物送到他们车上了。权哲洙没有走。事先他已经告诉张嘉缑,林书记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午饭后必要小憩个把小时,有心情时还可能多睡一会儿。张嘉缑早就做了安排。送走其他人,权哲洙使个眼色,提议找个地方陪林书记说说闲话,歇歇乏。于是我们几个人随着林之侠来到乡政府后院的招待所里,这里有几套客房,掩在高高的白杨树间,凉爽而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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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最好的那一间屋,林之侠惬意地躺在床上,小服务员进来倒上茶。我们几个随意地坐在沙发上。林之侠先开口了:嘉缑,今年有四十了吧?谢谢林书记关心,我今年正好四十。张嘉缑半躬着身毕恭毕敬地答道。哦,正是容易犯错误的年纪哦!林之侠微合上眼睛,慢悠悠地说,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批评。张嘉缑惶恐地说:那件事儿……我也是一时失态,辜负了组织上的期望……哈哈……林之侠忽然笑了,说出的话却令我感到意外,别给自己无限上纲了,这点小事,谈不上辜负了谁,引以为戒就好。张嘉缑显然也没料到林之侠会这般通情达理,激动又感动,声音都颤抖了:是,是……啊,不,还是我自律意识不强,缺乏党性,才给市委丢了脸……好啦好啦,别过于自责啦!酒后乱性,人所难免,关键是不要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我对你进行过深入考察,还是个好干部嘛,能力也很强,这后洼的试点抓得就很像回事儿。不能因小节而否定大节嘛,我常说,现在如果还是按50年代处理刘青山、张子善那个标准办事,咱们的干部八成都得进监狱!用人,也要与时俱进嘛!所以,你也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吸取教训,振作精神,好好干就是了!我是不主张一棒子把人打死的,何况这样的生活小节问题,人非圣贤,在所难免。权哲洙忙说:张县长,还不快快感谢林书记?这可是对你网开一面了,平时,林书记对下属那是相当严厉的!张嘉缑是真的感动了,眼泪都要流出来,就差给林之侠下跪了。好啦好啦!我要眯一会儿了,你们该忙什么忙去吧!林之侠挥手。那好,那好,林书记休息好。这个乡有个老中医,理疗水平省内一流,我叫他给林书记做个按摩,有助睡眠。好嘛!我和权哲洙往院外走时,看到一个娉娉婷婷长得清秀又丰满的女孩子穿着半袖护士服正往林之侠房间里去,不禁疑惑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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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老中医吗……权哲洙捅了我一下,不让我开口。我却耐不住,又说:这后洼也不简单,还有中医按摩。你知道什么?她是张嘉缑特地从县里领来的。又得意地一笑,是我提醒他的,那主儿好这一口。23萨拉·毕加索开进市区时,我的手机叮咚一声响了,低头一看,上面是司小吟那只新手机的号码,只有一句话:其实我很想叫你一声哥哥。王安石变法的剧本写得很吃力,主要不在于怎样设计情节,而在于如何把它与现实联系起来,故事既要好看,又能让观众联想到本市那些公仆们兢兢业业锐意改革一往无前尽忠党国的崇高境界,这里的契合点实在难找。我再一次体会到奉命文学创作的难度,想想三十多年前所谓的大革文化命的年代,那些文学前辈们竟然能靠着御用而玩文学并且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着实让我这后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宵熬夜,天亮了仍无睡意。看看日上三竿,风和日丽,我突然产生出去走一走的念头。城南的大辽河畔,芦荻正盛,鸭飞鹭戏,一向是我喜欢的去处。只是那里紧傍着汇贤楼,想想何冬圃洞穿世态人情却又含而不露的笑意,我发誓今天绝不进那个院子。说起来,至少有十多天我不曾往那里去了。我把车子停在堤上,走下斜坡,漫无目的地顺着河水的流向信步前行。已是仲秋时节,半月前还很茂密的芦苇丛开始萧疏枯黄,河边的柳树上也不再能听到夏季时那份诗意的蝉噪,只是水面显得更深沉,更浑厚,似乎连颜色也变得更忧郁。由于离市区较远,游人很少,只有三四个钓客并排坐在碎石滩上,正在悠哉游哉地自得其乐。没想到河边这么冷清,一点也不像期待中那样有趣,我有些失望,忽然想起还给司小吟准备了一份礼物,便改变主意,决定还是去酒店一趟。这里距离汇贤楼不过几百米远,既然来了,何必越门而过,我又不是治水的大禹!这样为自己找着借口,于是转身往回走。谁知刚穿过那排堤柳,竟看见司小吟正倚坐在一棵树下专心致志地读一本书。
第84节:饭局
肯定是她,我在第一意识里便这样断定。远远看去,那是一个年轻姑娘,长发低垂,束着一块绢秀的发带,身上的连衣裙与我第一次在接风席上见到她时一模一样,阳光下,腰间的银饰闪闪烁烁。除了司小吟,别人不会有这般装束!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她侧后,果然是她。真是天遂人愿,这回又躲过了何老板的眼睛。我心里的兴奋劲儿简直无法形容,有意加重了脚步声。司小吟一惊,扭过头来,看见是我,脸上也是一喜,合上书站起身来:是你,七……我急忙重重咳嗽一声,制止她称我七叔。她羞涩地一笑,双手持书放在身前,一丝绯红飞上脸颊,微微低下头,那清纯娇憨的样儿,直令人魂不守舍。上班时间跑出来看书,脱岗哟,不怕你们老板扣你奖金?我没话找话。她睁大眼睛,认真地说:今天是星期天呀,每周我有一天休息日。哦,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日。在读什么书?司小吟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书递给我,原来是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玩笑》,显然她看得很投入,在这一段话下还划了重点线: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是由穿着高筒靴和化妆服的孩子在上面踩踏的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做作地说着他们记熟的话。哟嗬,没想到你还喜欢米兰·昆德拉!我半真半假地夸张叫道。不过说实在的,在我认识的女孩子里,喜欢并且能读懂这位捷克作家的没有几个人,虽然这部给作者带来巨大成功的《玩笑》曾经不止一次在世界文学界掀起昆德拉热。这位不为当局喜欢的异见作家善于以反讽手法和幽默语调描绘人类境况,他的作品表面轻松,实质沉重;表面随意,实质精致;表面通俗,实质深邃而又机敏,充满了人生智慧。正因为如此,我对他的作品有几分喜爱,感觉他的创作心态与文字风格很符合我的性情。司小吟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有许多地方看不太懂,不过这段话却对我很有触动,我都能背下来了。哎--
第85节:饭局
她用一声哎来称呼我,自己的脸却先红了,稍顿了顿,接着说:他把青春形容成这个样子,与我憧憬的青春反差太大了,按照他的思路一想,都有些害怕--青春竟然是这样的虚无缥缈,这样不可捉摸,那对我们来说,这青春还有什么可宝贵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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