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雪寂

第2章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如今的江湖,早已不是他们的天下。
  三十年浮华如云烟过眼,可有人会想到,昔日东海焚雪宫名震中原武林的“焚雪双剑”,如今会沦落至此么?
  白衣女子无声地笑了笑,却连嘴角都似溢着满满的苦涩。
  天意从来高难闻,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或许真的是上天注定?那一夜之后,所有纠结着的恩怨情仇,都结束。所有人,都毁了。
  她的一生,像一只来不及绽放的烟花,而他,负雪,那个失了心智的男子,这一生就像是一个精致而又糊涂的梦。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白衣女子望着那幅画,轻轻叹了声,却似沉淀了几十年的哀愁都含在里面。她把灯笼递给身旁侍立的婢女,挥手斥退了仆人,与东月云岫走进了内阁。
  掀开紫色的水晶帘,里面的暖榻上沉沉睡着面目清瘦的男子。双鬓有着些许的斑白,英俊的面容穿越了数十年的风霜,却是神朗依旧。
  白衣女子坐在踏旁,安静的凝视着那张熟睡的面孔。
  这张脸上昔日的少年锋芒,是再也看不到了。只有在睡梦中,那微敛的眉峰还依稀可以窥一丝当年的锐气。
  她伸出手去,想抚上男子瘦削的脸颊,然而手尚未触及,心里遏制不住的哀痛便模糊了视线——
  他曾经是那样骄傲,那样优秀的男子……而今沦落成为一个病骨支离,神志不清的废人。
  负雪,负雪师兄……我欠你实在太多。
  而你,甚至不给我一个偿还的机会。
  沉睡着的男子眼脸微微动了一下,茫茫然睁开了眼睛,一眼看到了身旁的白衣女子,却神情一震,霍然起身,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神情惶然的喊了起来:
  “明烛!你怎么还在这里?洞天派就要攻进来了!快走,快走啊!我去挡住他们!我的剑……我的剑呢?”
  他的手蓦地放开了女子的肩,在床榻上急乱的摸索着:
  “我的剑!我的断水剑呢?”
  明烛轻轻按住了男子的双手,温柔的看着他:
  “负雪师兄,洞天派已经被击退了,你忘了么?没事,没事了。”
  男子狂乱的神色定住,怔怔的看着她,难以置信般的喃喃着:
  “击退?已经……没事了么?”
  男子微微困惑地侧了侧头,蓦然的笑了。眼神竟如孩童般的宁澈,满满的信任。
  “没事就好,明烛一定不会骗我的——小师妹,我们去练剑吧!”
  他雀跃的握住白衣女子的手,满面笑容,那样温柔而有些霸道的口吻,如此的似曾相识,让她有一刹那间微微的失神。
  小师妹……小师妹?
  有多少年,不曾听到这个称呼了?
  应该是很多年了吧,自从那个人来了之后,他就再也不曾这样叫过自己。这个包含了他们幼时所有温情脉脉往昔的称呼,却在那个早晨,被他一句淡淡的“明烛”抹煞殆尽。
  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来。竟是如此的生涩和疏离。仿佛一盆冰水直扑下来,她怔住在当地,措手不及的望着他。
  那时的负雪师兄,长袍青衿,背负长剑,修眉斜斜如鬓,挑出了几许骄傲的气质。然而一贯温和的面孔却漠然至极,面无表情的望着她,不动声色地就改了称呼。
  “明烛,今日你自己练剑吧。”
  她怔怔的看着他良久,没有回答,缓缓转身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飞快的奔跑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精疲力尽的停了下来。背靠着一棵梨树,坐倒在地,莫名其妙的就落下了眼泪,却又蓦地觉得好笑。
  哭什么?只是因为大师兄今天对自己生疏了一点儿么?只是这样,就要流泪吗?真没出息!
  她暗暗地咬紧牙,拭干了泪水,抬起头来,怔住——
  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面前,神色温柔怜惜而又黯然孤伤,宛然又是那个平日里陪她练剑,带她游玩的大师兄,他没有开口,只是那样哀伤的望着她,好像在祈盼什么——
  而她高傲的站起身来,昂起头,漠然开口:
  “负雪师兄,你还有事么?”
  他仿佛被震了一下,猝然回头,离开。看着那一袭青衣渐渐隐没,她再也抑不住心底的委屈,弯下腰,哭了。
  如果当初,他们彼此不是那么赌气,如果当初,她放下架子向他解释,她前些天带回焚雪宫细心照料的慕公子,只是偶然遇见,从海边救回来的,与她其实并无瓜葛。
  那么一切,会不会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她,是不是也要与那个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只是个过客?
  只是当初,他们都是那样骄傲的人。
  听了男子的那句话,白衣少年的眉棱倏地一跳,随即又不动声色的垂下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自拜师焚雪宫门下之后,奉师父之命来照顾这个名为自己师伯的人次数也不少,只不过他本是清心淡漠的性子,始终不曾打听过什么。
  只是……他手脚脉络都早已在多年前被挑断了,还能拿得动剑么?看来真的是失了心智,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丧失了清醒的意识了。
  白衣少年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怜悯的神色——
  想来,这样的男子,年轻时定然是叱咤风云,睥睨天下的吧?而今落到这等境地,也许疯了反而是件好事,否则,沦为废人的他,将何以自处呢?
  待那男子听话地服下了药,重新睡下,明烛与东月云岫从寂魂轩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却是一个清朗的月夜,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夜风缓缓的吹来,地上纵横着枝条的倒影,微微摇曳。
  冬月云岫从婢女手中接过明瓦的灯笼,回头向白衣女子请示:
  “师傅,深夜天凉,您还是加件披风再回去罢?”
  便有一旁侍立的婢女捧上白色风衣,明烛摆手制止,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不必,习武之人,哪里就这样娇弱了?今夜月色这般好,岫儿,陪我走走吧。”
  东月云岫微有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不动声色的敛了神情,安静的随她走到临海的峭崖旁。
  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海上夜风吹来,有些腥咸的凛冽,海浪拍击着崖下的岩石,发出好似怒吼般的声响,月光皎洁,照耀着破碎的水纹,魅惑犹如珠玉。
  白衣女子站在崖边一块突出的大石上,衣带当风,飘然独立。
  少年在在漆黑的夜幕下远远望去,白衣女子仿若一只白鹤,下一刻,便要展翅飞离。
  是啊,师父,在他心中,从来都是神仙一般的人哪。
  借着夜幕的掩饰,白衣少年一向淡然的眼神,却是任何人不曾见过的倾慕,敬爱的光芒。
  在东月云岫骄傲的一生中,也只有对这个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这倾慕始于七年前的那一天,他的命运因她而转折。
  从那之后,这个女子,是他心目中的神祗。
  七年前
  。
  金陵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从来都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酒楼,风月场所,无处不昭显着做为盛都的奢靡兴荣。
  然这日却反常。那街道口一家茶楼前人山人海,议论纷纷,把半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你一言我一语煞是热闹。
  “哎呀,真是造孽呀,今儿个晌午,一群江湖人在这打打杀杀,砸了半条街呀,到最后都跑到茶楼里去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喂喂,不清楚就别乱说!我可是亲眼看到的,是一个白衣的女侠,把一群黑衣人杀得那是落花流水,后来把他们堵到茶楼里去了。”
  “还不都一样,反正那江湖里头打打杀杀的事,难说!”
  “阿弥陀佛!可别死了人才好。”
  “哈!死不死人关你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是赶快回家去喽,可别热闹没看成,自个儿脑袋被人砍了去!”
  “唉,就是,只是可怜这茶楼的李掌柜的,才开张几个月呀?就遇见这种事。晦气呀,晦气!”
  茶楼外人们挤做一群,远远的站着,议论的盈反喧天,却有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注视着茶楼里面的动静,仿佛害怕那些所谓的江湖人忽然跳出来,砍了自己的脑袋。
  然而此刻的茶楼中,却是静的不能再静。
  掌柜的和伙计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只有一个看上去神色安敛的小杂役,还站在柜台后,注视着这些市井之民闻之色变的“江湖中人”。
  诺大的厅堂,也只有十几个人,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年纪的白衣女子,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前一壶香茶,自饮自酌,怡然自得。
  一旁坐了十几个体型彪悍的黑衣男子,却是一个个神情狼狈惊惶不安,眼巴巴的望着大门,只是不敢出去。
  柜台后的少年淡然的眼神,慢慢有几分嘲笑的意味——
  这些人在这里,足足坐了一个时辰了,难道准备僵持一辈子吗?那个女子,应该很厉害吧?这么多男人,竟然打不过她?
  少年复把目光投向那个靠窗而坐的女子。她已经不年轻了,只是一眼望过去依然会有惊艳的感觉。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气韵出尘。她并不看那些黑衣男子,只是眼锋偶尔扫过去,暗藏凌厉气息。
  正心下暗暗的思量着,白衣女子忽然看了过来,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少年微微怔了一下,还是放下手中的抹布,小心翼翼的避开了那些黑衣人,朝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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