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雪寂

  他是这样一个懦弱而自私的人……只知道自己取舍之间的艰难，却不曾想过自己给这个女子带来了怎样的伤害！在他们的婚礼上发动这一场蓄谋已久的偷袭，让她知道与自己相爱的男子不过是在利用她，让她从美梦中醒来骤然面对宫破人亡的惨烈，面对自己最亲之人的死亡。而引狼入室的人，正是她自己！
  他知道她是动了真心的——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那该是轮回也抹不去的耻辱与痛楚啊。
  而他又该如何解释——他是真的爱她。
  现在这句话说出口，只怕会在这漫天血腥下苍白成一个笑话，不堪一击。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手居然握不住了剑柄，长剑叮然落地，而他紊乱的心霎间空了下来。
  幸福或痛楚，抉择与忏悔，都已经太迟了，太迟了啊。他用尽毕生的眷恋，望了她最后一眼，开口：
  “明烛，请让我解脱。”
  生而无欢，不如就死。这结局，从他踏上忘忧岛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吧？
  他曾经尽了最大努力减少自己给心爱的女子带来的伤害，然而终究是徒劳，无可挽回。他亦不过是别人棋局中一颗疲于奔命的棋子，万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甚至最后，他成了本派中万人唾骂的叛徒，却依然得不到那个人的谅解。最后一眼，是看见她眼中彻骨的恨与决裂，向他挥剑——
  他死在了她的剑下，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不过，他还有一个心愿——记得明烛曾经说过，需有人甘愿跳出轮回，把自己的灵魂融入剑里，才能铸成一把仙剑。拥有仙剑，才能有得道成为剑仙的资格。
  他记得，她说这些话时，那向往艳羡的神情，却又黯然叹息，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只怕她是不成的。
  可是，他愿意，愿意成为她手中的剑，供她驱遣。
  濒死前凝聚起最后一个念力——我，慕思华，愿为明烛剑中之魂。
  从今往后，那再也说不出口的爱恋，与今生无法再延续下去的呵护，就化身在这把剑里。用另一种方式，来继续守护着她吧。
  百岁之后，再伴她长眠于尘土。
  这一次，是真的死掉了。
  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
  相失各万里
  那之后，似乎就是很多年的岁月，流水一样的过去了。
  那一战之后，檀江宫主与洞天派的掌门人同归于尽，负雪被救回来的时候已然被折磨成了神志不清的废人。而明烛，那一夜手刃洞天派四大护法，力挽狂澜，率众人将偷袭的八百余名洞天派弟子尽数歼灭！宫主已故世，她被剩下的弟子毫无异义的推举为宫主。只是那一战之后，焚雪宫也败落了——原来千余弟子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两百余人。
  三十年过去，已经没有多少江湖人还记得江浙一带那个被灭了门的洞天派。焚雪宫，则一如既往的蒙着神秘的面纱，屹立东海，傲视中原。沿海那些蠢蠢欲动的门派们，也都按下了野心，不再轻举妄动。
  在第三任宫主手中，焚雪宫曾达到鼎盛，宫下弟子三千，高手如云。即便在不擅管理的檀江宫主一代，也有千余名弟子。而三十年前的那场动乱后，明烛宫主却将仅剩的弟子全部遣散。三十年来，亦只收了四名弟子。
  然而，焚雪宫，依然是不可小觑的……因为，现任的明烛宫主，是继创派宫主阮清似之后，当今武林中唯一修成了剑仙的人。
  人剑合一，无往不利。
  多少剑客一生仰望的境界，那个女子达到了，在十八岁的时候。
  她也是江湖上的一个传奇。
  传说她天性好学，聪慧过人，天一阁藏书万卷，而她一一阅尽。识穷天下，天象术法，药理医蛊，无一不可称为其中翘楚。
  传说她心性孤僻寡淡，三十年来极少踏出忘忧岛。即便名扬天下，江湖上亦鲜有人得见其容。
  传说种种种种，徒增人笑耳。
  不过是个悲哀的女子。看淡了世事，淡薄了生死。永失所爱，心化死水。
  明白了百年前那个风华绝代的阮清似，缘何为自己创建的门派定名焚雪。往事如一片苍茫大雪，时光焚尽，终究是雪泥鸿爪，轻轻化了，不留痕迹。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再回首，是百年身啊。
  “云归碧海夕，雁没青天时。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
  白衣女子负手而立，慢慢的吟出两句诗来。神色淡淡，声音亦是淡淡。只是听到的人，却辛酸的几欲落下泪来。
  冬月云岫怔怔的望着她。从来不曾想过，这样一个安恬淡定的女子，有着那般壮烈的青春！
  她是外柔内刚的女子——在那个万念俱灰的男子选择一死来解脱，来赎罪，来逃避这一切时，她选择活下来面对。纵然这样的生，比死更残忍。而她只是把所有的痛苦埋在心里。然后用一辈子的光阴，守着一个迷失了心智的男子，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
  “我早就不恨他了。”
  白衣女子神色安宁，语气平淡，像是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别人的故事。有一句每一句的慢慢说着，像是在说给冬月云岫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并不在乎是否有人在听。她沉思着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又能怎么恨他呢？连我的剑里，都是他的灵魂。如今年岁愈长，越是把年轻时候的事都看淡了，看开了。他也是身不由己，须怪不得。只是有一件事，终究是成了遗憾。”
  “我这一生，除了收你们四个为徒的那几次，就真的没再出过岛。曾经那个人说过要带我走，去看我喜欢的风景。可惜直到最后，他死在我的剑下，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从那以后，没有人管束着我了，终于能去中原走走看看。可是那些山山水水，我再提不起半点兴致。岫儿，你看，这就是命啊。”
  是的，这就是宿命。高大冰冷，任何人都难以翻越的宿命。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长安的美酒，洛阳的牡丹。
  那曾经是她十六七岁年纪时所编织的小儿女心事里，最瑰丽的梦境。除掉传说中赋予她的神秘光环，少女时代的明烛，同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有着最明媚而单纯的愿望。也曾在流星滑落的夜晚，手结衣带许下心愿——
  希望有一个真心爱她的男子，陪她去看向往的景色。希望与自己爱的人，在良辰好景中，许下一生的诺言。希望有一天自己嫁为他人妇，做一个平凡幸福的女人，举案齐眉，相夫教子，过着平淡而美好的生活。
  只是这温柔甜蜜的期待，都被现实无情抹杀。曾经有一度，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一切。直至伸出手去的一刹那，才发现只不过是笼罩在阴谋之外的镜花水月，她措手不及的跌倒在地，少女最美好的瑰丽情怀，如脆弱的琉璃一般，碎了满地。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当她站起身来，已经是一个经历了幻灭，满心仇恨的女子。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山依然青翠，水依然碧绿。在她眼里，已无非是白山黑水，一片死灰。之后那些漫长的岁月里，她亦偶尔会想起那个曾经使她迷恋也让她痛苦的男子，想起他曾经带给她的感动与欢笑，想起他取舍之间的艰难与煎熬。
  最后她终于能放弃仇恨……原谅了他，可惜……也太晚了。
  他死时看见她的最后一眼，是她眼中对他刻骨的仇恨。如今她的原谅，他却再也无法知道。慕思华的魂魄已经化为了一把无想无识的利剑。永远，都只是一把剑。那个英俊倜傥，笑容慵懒的男子。已是永生不复。
  只留下那把令天下闻之色变的仙剑，和那个失了心智的男子，陪伴她度过无数个沧桑的流年。
  白衣女子回转身望着冬月云岫，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不吐不快，眼神亦不复方才的平静，闪烁着变幻不定的光芒。
  “可是，岫儿，你可知负雪师兄如何落到这等地步？都是怪我！”
  负雪，他本来不至如此。
  那日，他被洞天派二护法暗算，被俘到船上，遭受百般折磨拷打，亦不曾吐露一言，直至手脚筋断，奄奄一息。恰在那时，有探子来报，大护法逾时未归，恐会叛变。掌门人当即下令——
  暗杀明烛，促慕思华速返，若有不从，一并格杀！
  就是在他说出“明烛”这两个字后，匍匐在地气息奄奄的男子蓦地张开眼睛，而后以膝代脚，以肘代手，居然直起身来！
  就是错眼不及的一刹那，手脚筋络已断的男子用嘴巴咬着剑，向领命后的杀手疾刺而去！就用那样快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手法，当着洞天派满堂高手，一剑贯穿了洞天派最优秀的杀手的胸膛！
  那一瞬间寂静若死， 堂上人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当然不知道，掌门人口中吐出的那两个字，对这个男子有着怎样的意义。
  随即有人反应过来，仗剑上前，那男子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气撑着，只被剑一挑，就颓然倒地，晕死过去。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掌门人亦是霍然惊起，眼眸中有恶毒的光芒一掠而过，宛若毒蛇的芯子。
  那执念太强烈，太美好……他要毁掉它。
  之后，负雪被灌下了数倍剂量的“噬魂散”，彻底摧毁了心智。
  最后，明烛在洞天派的船上找到了已经失了心智遍体鳞伤的负雪，逼问看押的弟子得知了一切。她有整整一年，不敢再面对负雪微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