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雪寂

  是为了她，大师兄才变成了一个只会微笑的白痴。
  “岫儿，我是在赎罪。三十年了，我查尽医术，学遍术法，四次出岛寻觅药材，只盼能医好他。你知道为何这些天他会这么反常？是因为他的神智正在慢慢恢复，他就要醒了！”
  白衣女子蓦地激动起来，声音都微微颤抖：
  “他要醒来了，而我不能面对他！岫儿，我已经老了……可他清醒后的心智，依旧是二十岁的风华之年啊！我该如何向他开口，他已经迷失了三十年，又如何说清楚，我就是他记忆中正当韶年的明烛？所以我要传位于你，离开这里。岫儿，我不能面对他。”
  白衣女子的声音，忽而转为沉痛——不曾想到，上天在这种时刻，以这样悲哀而滑稽的方式，了却她多年执着的夙愿。在这种情况下相见，无论对谁，都是一种残酷吧。
  不能再回首，触到最心痛的记忆了。每一句每一声，都是残忍。
  冬月云岫怔怔地望着面前略显失态的女子——她依旧是美丽的。三十年心如止水的生活，岁月并不曾留下多少衰老的痕迹，面容清淡，乌发整齐，一袭白衣飘然出尘。唯有眼眸中曾经沧海的淡漠疲倦，才泄露了一丝苍老的无奈。
  “师父。”
  冬月云岫静静开口，清晰淡定。
  “您要给大师伯一个机会，由他来选择去留。否则对他，太不公平。”
  白衣女子怔在那里，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是啊……她竟然忽略了他的感受。
  负雪师兄，他这一生可以选择的机会，实在不多。
  那么这一次，就由你来决定吧。
  我是人间惆怅客
  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
  忘忧岛最北端的峭崖，几乎是笔直而下。崖侧却有一条蜿蜒的小道，建工之初被开凿成勉强供人落脚的宽度，通向崖底。下面有铁索系着船只，供岛内人出入以用。那一带的海水异常平缓，其下却有暗流，恰好流向大陆。
  青衣男子独自在崖畔漫步，海风掠起他略微斑白的发，而他只是默默走动，似有满腹心事。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望着一轮红日渐渐西下，海面镀上了一层金黄的余晖。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般的，提起包裹，向着崖侧的小道走去。
  在小道前站定，默默苦笑。他的功夫，真的是全都废掉了。若是三十年前，出入又何须走这小道，运起轻功飞身而下，也不过如履平地。
  真的是，老了啊。
  一觉醒来，就已是日暮西山。这一生，过的着实糊涂。
  “大师伯！且慢！”
  冬月云岫自梨林中匆匆跑来，神色有些焦急，见他还在这里，似是放下心来的松了口气。
  “大师伯。您当真不再见师父一面？”
  负雪摇了摇头，缓缓开口：
  “不必。既然她不愿意……我们都已不是原来的自己。”
  他们之间，已经隔过了多少个春夏与秋冬。也许此生已不该再有任何交集。如今这尴尬局面，相见亦于事无补，不如不见。
  负雪望向白衣少年的眉间，已经有深厚灵力隐隐环绕。让这样俊雅的少年，凛然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他有些感慨的笑起来：
  “真是青出于蓝。云岫，你比当年的我和明烛更优秀。术法修道比之武学更为艰难，你当多加自勉。只是莫学我们，堪堪耽搁一生……”
  白衣少年躬身行礼，恭敬道：“云岫谨遵师伯教诲。云岫冒昧，”其后却忽然抬起头，直直看向负雪，语气亦是有些生硬：“大师伯您当年，一直都对师父有情的吧？却为何一再刻意疏远？那次您救了她，却又不加理睬。师父，一直都很伤心的。”
  负雪的脸色忽然有些苍白，那些话锐如利剑，直直击中他不敢面对的心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才有些艰难的开口：
  “我只是退一步，要明烛她自己想清楚，最后，她选择慕思华，也是出自本心，并非我能左右。”负雪顿了顿，淡淡一笑，眼角眉梢都是苦涩，“至于那次，我击退来犯之人，却看到那两人相依在一起。除了转身走开，还能怎样做？”
  白衣少年眉间有了动容，迟疑的问：“那——那首诗呢？您写给师父的那三句诗……”
  负雪叹了口气，低低吟道：
  “郎情妾意千万缕，何因旁人断。恰如金炉旧残煤，莫使深情容易似寒灰！”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前三句那般决绝，薄情至斯，却在最后一句峰回路转，多少说不出口的爱恋与期许，都只在这一句。想来，他是那样骄傲的男子，示弱的话开不了口，只好煞费苦心的选了这样一个隐晦的法子，笨拙的表达心意。
  只是当年，那个伤心的少女，却未曾悟出其中的玄机。
  “那首词我们幼时都学过，我以为……”负雪摇了摇头，不再说。
  冬月云岫默默低下头，一时间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看着面前面前笑容艰涩的男子，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果不是三十年前那个人的到来，也许他们将会有平淡美好的一生。只是命运的流光忽如其来，他与她，最终越走越远，竟至于永不再见。
  “我走了。”青衣男子转身踏向小路，“你们……保重。”
  “等一等！”
  有人出声挽留，负雪觉得心底一颤。
  不是白衣少年的声音。
  是明烛。自梨林中缓缓走出来。目光沉静，却又是无限感慨的望着他。
  香隔音尘何处，相望同千里。白衣女子在不远的地方站定。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不发一言。他们仿佛是站在一条无法洇渡的河两岸，遥遥相望，过去的喜悲哀乐在河底若隐若现，而彼此，再也无法涉足。
  白衣少年看着他，又看看她，蓦地微笑起来。不是平日里那样淡定笑容，而是真正像一个普通的少年一样温暖而开怀的笑了出来，然后悄悄走开。
  但愿他们都能放下往事的纠葛，也许，还能拥有一段不一样的人生。
  负雪默默的望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子。一霎那间，忽然觉得无法呼吸。一颗心像是浸在了水中，微微茫然——
  她想怎么样呢？是来告别？感谢？还是来见最后一面？
  究竟……是什么呢。
  已经有这么多年的时光，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悄然流逝。当他清醒的明白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感觉滑稽的可笑。
  他这一生，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好认命，毕竟——人强不过天。
  他想去中原走一走。命运强加给他太多匪夷所思的境遇。他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可她，为什么又来见他呢？
  负雪低下头，眉目间终究还是闪过几许忐忑——
  终究还是放不开啊……那些纷乱的过往。
  “我们都老了……师兄，不如留下来。”
  良久，白衣女子嘴角漾出一丝微笑，开口挽留。青衣男子于是微微笑了起来，默默的点了点头。不知是辛酸还是欢喜的感情在他心底呼啸而过，一时间百感交集。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
  当所有的幻灭结束之后，相伴走过生命最后一程的人，竟然还是彼此。
  然而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最终的相濡以沫，真的与爱无关了。
  海风轻柔的拂面，吹起了几瓣凋零的梨花。夕阳已经没入了海平线，夜色渐渐笼罩下来，温柔而静谧。
  白衣女子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着，已经三十年不曾落泪的眼眸陡然间竟然有些湿润的感觉。腰畔挂着的佩剑蓦地发出轻柔的鸣叫声，散发出柔和的白色光芒。抬起头，便对上了负雪温暖的笑容。
  天长待世事，化云烟。地久看沧海，变桑田。
  年轻时候的那些事，都已如雪泥鸿爪般化得不留痕迹。如今，究竟谁爱谁，都是云烟了。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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