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之柒

第28章


而这就像长久离别前一次盛大的晚宴。我以为再长久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没想到这长久是永远。
  第一站我们到的广州,张宁在那里有朋友,我们准备先在他朋友的酒吧表演。他在很多地方都有朋友,他的朋友似乎蔓延五湖四海。一下火车我就在公用电话亭给何明桐拨了一个电话,我说我是阿七,我现在在北京,你告诉李洛北我不会回去了。说完就迅速把电话挂断了。走远了还能够听见电话铃在那里响个不停。我想就这样吧我已经到这里了,我不会后退了。广州的火车站乱得像夜市,熙熙攘攘,而且汇集了各种各样肮脏的交易和犯罪。这是对我的新旅途产生的第一个充满了想象力的镜头。
  我们很快安顿下来,在这样的城市中安顿下来是很容易的,并且开始在酒吧里面表演。
  这种表演本身就不具有稳定性,我们在每个城市或酒吧里常常玩两三个星期就离开,如果觉得不喜欢,甚至只会呆上两三天。我们在离开广州之后又跑了很多城市,深圳,上海,北京,杭州,重庆,最后在南京停下来。因为我们喜欢我们工作的那家酒吧,它比我们从前见过的任何酒吧都富有味道。并且报酬相对而言比较可观。
  我们从来也不为分钱的事争吵,这让我一直很高兴。因为我们一直都不算大人。我们认为因为钱争吵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那家酒吧中鱼龙混杂,出入各种各样的人,不乏有着足以大把挥霍钱财的男人女人们,尤其是那些做着情人这一公开的隐晦职业的年轻女子们在空虚日子里寻欢作乐的地方。她们受到年轻英俊的穷困男人们的青睐。他们使用着各种手段使其为之疯狂,互相交换,以期各取所需。每天都可以看到台下上演的那些充满欲望的可怕笑话,但是那没有关系,那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是想做出好的音乐。我们过着疯狂的夜生活,那才是我们的白天,流转的灯光就是我们的太阳。我喜欢这种生活,我一直喜欢,现在我觉得它因为张宁的存在而变得洁净。我甚至喜欢上空气中糜烂的气息,那是女人们身上廉价或昂贵的化妆品与香水,男人们手中便宜或高级的香烟与酒水,以及因为激烈的动作而产生的汗水相互混杂而成。这气息让我感到疯狂,我感到自己飞到了天空中。
  白天我们就回到房子里睡觉,一直睡到两点多钟,开始排练,然后是化妆,晚上再到酒吧里表演。虽然辛苦,薪水还比较可观,不算太富足,但是能够生存下去。我们都觉得刚开始能做成这个样子已经非常好。因为我们不用唱一些玷污我们的音乐来给那些客人取乐的歌。这是与酒吧老板合作的条件之一。老板是个年龄大概十九岁的女孩,不难想象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孩是靠什么得到这样大的酒吧的经营权。她的脸上永远是浓妆艳抹,但是仍然能从厚厚的脂粉中看到底下那张青春的脸。
  她非常之大气,认为钱赚来就是花的,她赚足够多的钱,但也花足够多的钱。她每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面前,眼神妖娆,身材柔软得如同柳枝一般,并且有着因年轻而得以最大限度吸引男人的轻浮的可爱。我喜欢她也正因为她的这种可爱,她时常能做出楚楚可怜的目光吸引男人们的眼球。我们一直相处得比较要好。她喜欢念过书的人,所以对我们都格外客气,她觉得念过书和没念过的就是不一样,尤其是大学生。她对那些给她大把大把钱的人的男人常常抱以鄙视的态度。有时候她请我们一起吃宵夜就会抱怨出来。我认为她是个有性格的人,我喜欢和有性格的人来往。
  我们在那里唱了三个月。每天重复的生活始终充满了戏剧性的富有低级趣味的新的遭遇,对这每一次遭遇我同样深深感到热爱。我觉得我简直是疯了。我这样告诉张宁,张宁亲了亲我的额头,他说你这个小傻子的确是疯了。我说我想念安安了。他说我也很想她,他又说你后悔离开武汉了吗。我说天啊张宁,难道我会后悔吗。我当然不后悔,我也不能后悔。
  三个月后的一天,陈安突然对我们说他不想做下去了。他说得太突然,以至我们甚至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他继续说,我觉得这样下去根本没有意义,我们没有积蓄,并且也仅仅是维持温饱而已。
  当时是晚上,酒吧整顿,因此我们得到难得的两天休息。他们在外面喝酒,我和张宁在房间里。张宁在弹一些自娱自乐的曲子,一边唱歌。他长长的头发垂到吉他上面,他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我们又开始肆无忌惮地接吻,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地接吻,我们每天的接吻都很随便。我感到很兴奋。后来我们到外面和其他人一起喝酒,陈安不在,他最近常常不和我们一起,但是只要他按时来排练和表演,我们是不会干涉他去做什么的。
  我们正在猜拳,陈安进来了。张宁朝他露出笑容,他说一起过来喝酒。我们正准备对陈安开点玩笑,他就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都无比震惊的话。他把一块黑色的布蒙在了我们的头上。他对我们的说的那句话无异于对我们而言最可怕的噩耗。他像一只带来噩耗的乌鸦。他给天空添置了一套不会消失的丑陋的外衣。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个乐队总在微微得到平静时遭受劫难,它被搞得四分五裂,它把我们的音乐和心脏也搞得四分五裂。我们也不想做出什么来,我们知道那除了实力以外还有着运气的因素,但是我只想要我们能够在一起。张宁缓缓地站起来,他漂亮的脸呈现出一种愤怒的抽搐,他说你想要怎么样。陈安说我要走了,我是回来拿东西的。我们从地上站起来,很多啤酒罐被弄倒了,发出叮叮哐哐一片的响声,黄色的啤酒带着泡沫从我们的脚边流过去。
  他说你们不用这样看着我,做乐队本来就是靠自愿,有感觉就做,没感觉就不做,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你们。街道上的声音轻飘飘地流过来,它像一支关于死亡的摇滚,与黑暗合为一体。我们都没有说话。他开始清理东西,他飞快地清理着,他在我们的面前像一只大蛤蟆那样跳来跳去。我觉得非常不能置信,我跑到房间里面去,出来的时候陈安已经差不多清好了,我的手中拿着一把平时削苹果用的小刀。我看到所有人的愤怒,可是我觉得这愤怒已经让我不能忍受。我真切的有种想将他的身体戳出一个大洞的想法。
  张宁抓住我。他的长头发掉进我的颈窝。我说这回应该你放开我,你当初不应该对怀倪发火你该对这个畜生发火,他比魔鬼都要邪恶一百倍。我气得咬牙切齿,我说你们不想做的都可以走,你们要走就早点走,不要总是等到这种时候告诉我要走,那我会杀了你们。陈安说我这已经没有拆你们的台了,我没有在你们困难的时候离开过乐队,现在稳定了你们可以重新再找人,现在乐队在圈子里做得这么好肯定很容易重新找到的。乐队可以换主唱就可以换贝司手,这没什么不同。
  键盘手听到这话气愤至极了,他说你他妈的说什么,你今天是不是就是不想活了。他伸出手一把抓住陈安的衣领,陈安站着没有动,陈安说怎么着你想怎么样,我不怕你。键盘手正准备给他一拳,张宁说让他走吧。
  我们听到这句话比听到陈安说要走更加吃惊千万倍,我不明白地看着他,小刀被紧紧地捏在我的手里。张宁抬起头看着陈安,他说他不配我们生气,让他赶紧滚吧。我不想见到这个东西了。陈安听到这句话有点动容,似乎是有点被伤到自尊了,他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大概觉得自己再说话就是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了,打开门走出去。当门被关上,几乎是同时,张宁把我手中的刀抢过去一把钉到了木门上面,他说阿七说得对,你们还有没有要走的,要走现在就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这件事情对于我们的打击程度我没有想到会大到那个地步。他把我们的整个乐队都弄得迷失在重重叠叠的诱惑与失望中。有时候我想如果陈安没有走那会是什么样呢,如果我们的乐队一直做下去会是什么样,我们是趁年轻能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们会不会一直玩到玩不起的那一天。那只是很少的时候,我不想去想到那个男人,那个毁掉张宁的男人,就是他把张宁给毁了,毁了,毁了。也把我逃亡的生活给毁了,他毁了我信任的依赖的张宁,毁了我对做音乐的全部梦想。
  因为张宁开始吸毒了。
  尽管我们一直混迹在蛇鬼牛神聚集的酒吧里,但是我们从来不吸毒。有的时候我们吃药,但那也很少。我们都很清楚那些东西对于我们而言的危险,它会把我们搞得什么都不是。我们看到太多因为吸毒欠债而发生的追杀殴打,那些瘾君子们变卖家具房产,甚至妻子女儿,他们什么都可能做。那不是人,是世界上最恶心最肮脏的垃圾。我们不做垃圾。
  由于陈安的走,张宁没有心情再去表演。在陈安之后乐队第二个走的是键盘手,他的妈妈好不容易替他找到一份工作,早就打电话催他回去。他是我们五个人中间年龄最大的,他已经有二十九岁了,所以他最后决定要走,他说我这么大了还需要我妈妈找来的工作,我不能辜负她,本来这件事情我一直在犹豫,但是现在大家也都没有心思把乐队继续下去,再加上我妈妈身体变得越来越差,我也不想再让她伤心了。祝你们好运。
  他把祝你们好运甩在了我们的肩膀上,他让四个人只剩下三个人。最后我们的另一个吉他手也离开了,他的离开自然而然,因为我们再也不能恢复了,我们的乐队在短暂的辉煌后就陷入死谷般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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