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入心

医院里，汪思雨推着许颖钦在草坪上晒太阳，看着曾经如此潇洒不羁的女子却被感情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觉得异常惋惜。因为是女子，最终逃不出束缚，如果从没遇见，如果从没爱上，如果从没坚信，单纯地活在画与美食的童话世界里，这样的许颖钦也许永远都不会褪色。
    “颖钦，这样很辛苦吗？”汪思雨淡淡地问，可她的思绪却延绵悠长，女人，最会联想。
    许颖钦微笑着摇头。
    “不辛苦？也很值得？”
    换来的依旧是许颖钦的摇头。
    “颖钦，有什么话就说说吧，别老憋在心里。”汪思雨蹲下来拉着许颖钦的手，多美的一双手啊，握着画笔、拿着炊具，却依旧保养得如此纤嫩。再看看自己的，多多少少都下了疤痕，有被针扎的、药水蘸的等等，医生这个职业真的不太适合女性，把人体看得太透，不免冷漠，一切都将消逝，没有所谓的永恒，爱、恨，也不过如此。
    “思雨，去那边坐坐，这样蹲着很累，”许颖钦看着她，“一个懂得知足的女人，是不是可以相对快乐一些？”
    汪思雨站起来推着许颖钦到了长廊边，“傻人有傻福，有些事情我们不需要太较真了，越是接近真相，越会让自己发狂，与其这样，倒还不如糊涂一点。”
    “思雨，这些年来，我觉得好累好累，可真正在死神面前打了个转回来后，发现活着真好。”许颖钦卷起袖子，左手手腕上一道深深的褐色疤痕显得格外灼眼，她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两年前留下的，那一刻我差点就死了，是向茜晓救了我。”
    汪思雨心头一震，难道许颖钦两年前就曾做过傻事？
    “那晚田瑜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这辈子只爱向茜晓，她在他心目中是无可替代的。我哭了，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哭法，无声无息的，就是在那里狂掉眼泪，那种滋味我没法描述，回过头来想想，是不是绝望啊？后来我就想到了死，希望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来引起田瑜的注意，即便不是爱，但至少可以让他记住我。当时我对向茜晓恨之入骨，我要让她害怕，让她一辈子活在惶惶不安之中，谁要她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和田瑜之间，谁要她把田瑜的心给拐跑了？于是我提前编辑好了短信，等到我感觉已经差不多时才发送给她，可没有想到她竟然来得那么快……”许颖钦撑着头，感觉到她在经历回忆之痛，“为什么她要救我？为什么偏偏是她救的我？”
    “颖钦，你千万别激动，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不要回忆了，不要回忆了！”汪思雨猛然想起了骆医生的话——她可能患有抑郁症。
    许颖钦摆摆手，聪明的她似乎明白了汪思雨的担心，“思雨，我是有抑郁症，而且长期都在服药，可这些已经刺激不到我了。”
    “那你这次……”汪思雨没有把话说完，她还是有些担心。
    “你们都以为我这次是自杀？呵呵，是不是在你们看来自杀观念或行为对于一个抑郁性神经症的患者来说是家常便饭？”许颖钦笑地更恣意了，“你们都错了，我都已经死过一回了，怎么可能想要再死一次？那天我知道自己又犯病了，就想吃点药控制一下，可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哦，原来是这样，这我就放心了，那可能是药理作用才导致你昏迷吧，具体的要问专业医生才明白。”汪思雨的担忧少了一些。
    “我妈要带我去美国，说罗马琳达医学中心有个非常出名的华人心理治疗师。”许颖钦恢复常态，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平淡。
    “罗马琳达啊，好像是有个华人挺出名的，之前梓轩还带着他同学去拜访过他，但不能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汪思雨在努力思索着那个人的名字，“好像英文名叫Derek，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梓轩比较了解。”
    “发生这些事情后，我想自己是该出去走走了。从小我就喜欢粘着田瑜，他上大学离开了S市算是我们之间最长的一次分离，后来我也考到了他所在的大学，结果他毕业后又回到了S市，为了他我竟然休学跟着他回来，我妈知道后大发雷霆，骂我没出息，为了个男人什么都不管不顾。为了爱他，我受了很多委屈，他非但不知道，还不能给我一点点的安慰，我在他眼里一直都是个顽皮任性的野孩子，除了会画画，没有任何优点可言。”
    “原来你们俩青梅竹马呀？”汪思雨终于明白了许颖钦深情厚意的原因，从小累积的那份情感，夹杂着兄妹情，在日复一日地等待中日渐清晰，犹如魔咒，难解难弃。
    “我们家和田瑜家在父辈那代就有了很深的来往，因为年龄相仿，我和田瑜就经常混在一起。青梅竹马？你用这个词不对，其实我知道田瑜从来没有对我上过心。向茜晓没有出现之前，每年过生日田瑜都会送我礼物，知道是什么吗？每年都是一样的，一根画笔。送给我的时候还振振有词，说一定要把我为数不多的优点发扬光大，呵呵，你说可笑吗？”许颖钦的脸上漾着些许甜蜜，尽管伴着苦涩。那些点点滴滴，又何曾忘记？
    “看不出田瑜还是个相当幽默的人啊。”汪思雨随意地说，“可是向茜晓出现后，他就不送你礼物了吗？连画笔都没有了吗？”
    “不，礼物的种类多了很多，看的出，好一些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许颖钦抬头望着蓝天，深吸了一口气，“这些能打动我心的礼物都是向茜晓帮忙挑的。”
    “啊？怎么突然之间关系就变得如此复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汪思雨非常不解。
    “向茜晓——这个睿智、坚强却又才华横溢的女孩，会让有些男人敬而远之，同时也会让有些男人死心塌地，田瑜自然属于后者。”许颖钦又深吸了口气，“我只知道她是田瑜亲自招进凯澜的，而后就一直在田瑜主管的海运部工作，通过田瑜我们就认识了。她写得一手好字，再加上我又能画画，自然而然的我和她就有了很多共同语言；她不太擅长烹饪，我又不喜欢随便将就，所以她经常上我家来蹭饭。她知道我爱田瑜，爱得死去活来，就趁着职务之便总在田瑜耳边敲敲边鼓，适时地提醒田瑜该买这个买那个给我。可慢慢地我发现，田瑜对她有了微妙的改变，而她对待田瑜的态度也似乎有些躲闪。凭着女人的直觉，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肯定是有了些什么，我知道自己不能对田瑜做些什么，只好从她那里下手，可每每谈到这个问题，她总是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她对田瑜绝对没有任何想法。我告诉自己不能轻易相信她，但只要看到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我就动摇了。”
    “可是没有想法，怎么又成了田瑜的女朋友了呢？”
    “这个就是她所谓的误会吧。我在她面前从未掩饰过自己对田瑜的疯狂程度，她也总是想方设法地为我和田瑜寻求机会，让我开始相信她和田瑜之间，完全是田瑜的一厢情愿。可我怎么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和田瑜之间，也是一厢情愿呢？”
    “两年前我生日的那天，茜晓打电话给我说田瑜已经买好了礼物，让我好好打扮一番迎接礼物的到来，因为从此以后我的人生即将改变。当时我以为是戒指，满心欢喜地梳妆打扮，在家等着田瑜来接我出去庆祝。我从六点等到七点再到八点，他还是没来，我的懊恼程度可想而知，打他电话总是不在服务区，打公司早已下班，最后只能打茜晓的，结果也是不在服务区。那一刻我的心顿时明了起来，笃定他们俩一定在一起，可自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到了将近九点的时候，田瑜叩开了我家门，递来一盒礼物，打开一看，只是一对耳环，我当时气急，把耳环狠狠地扎在了他的身上。他似乎意料到了我的举动，带着酒气凶巴巴地问我是不是以为盒子里的是戒指？我说是，难道不应该是戒指吗？他要我想都别想了，这辈子我没有机会，他只爱向茜晓，除了她他谁都不要！”说到这里许颖钦的眼眶有些湿润，汪思雨上前搂住了她。
    “那天晚上在田瑜身上是不是也发生了一些事情呢？我和他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但他给我的感觉并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啊，更何况面对的是你。”汪思雨轻拍着许颖钦的后背缓缓地说道。
    许颖钦笑笑，“思雨，所有女医生的心思都像你这样慎密吗？是的，那天晚上的确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知道为什么在经历这样的痛之后，我还能和田瑜、茜晓如此和平相处下去吗？或许，我生来就是为了还债的。”
    如今的汪思雨已经完全被绕进了故事里，只想继续当个优秀的听众，适时提出一点自己的疑惑。
    “我是来还父母这辈的情债的……”尘封已久的记忆之窗被捅破了一个小小的窟窿，许颖钦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我妈年轻的时候有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她，一个是我爸另一个就是田瑜的爸爸，他们都是大学同学。”许颖钦看了眼汪思雨，从她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又继续道：“我妈选择了我爸多少也出于门当户对的考虑吧，两家人都是本本分分的知识分子家庭，而当时田瑜家条件太好了，好得让别人都不敢靠近。那个年代的思想观念我们这一代人是很难理解的了。田瑜爸爸知道我妈选择了我爸后，就立马服从了他家的安排，娶了田瑜的妈妈，这样的结合算是强强联合。本来以为会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可我八岁那年，我爸出车祸走了，就剩下了我和我妈两人，日子过得不免有些清贫。田瑜爸爸知道后，就开始不断照顾我们，经常把我带去他们家玩，我和田瑜就此熟络。他还带着我妈进了物流这一行，要知道当时是改革开放初期，所以这行特别能赚钱。我们家的条件开始逐渐变好，而我妈和田瑜爸爸也似乎越走越近.......”
    许颖钦停顿了下，好像能了解汪思雨的心思般，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妈这人特虚伪？她的确如此，思雨，如果不是她，或许田瑜妈妈就不会离开得那么决绝。当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我恨透了我妈，直到现在还是没法原谅她。”
    “颖钦，你们的故事的确很久纠结啊，怎么感觉像是在演电视剧呢？”汪思雨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是你怎么可以恨把自己生出来抚养成人的妈妈呢？即便她有千错万错，即便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有资格去鄙薄她，唯独你不可以！父辈们也有他们自己的情感生活，只是他们将其隐藏得太深了，不会轻易表露出来，所以‘在感情世界里没有谁对谁错’的这条准则同样适用于他们。颖钦，你不可以因为你妈妈和田瑜爸爸之间产生了感情而去记恨他们，懂吗？”
    许颖钦一脸愕然地看着汪思雨，“思雨啊思雨，你真是大肚呀，有些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是永远都体会不到那种滋味的。被和自己朝夕与共的人背叛的滋味，简直让人痛不欲生。”
    汪思雨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心想：这种滋味自己何尝不能了解？有些人即便日夜黏在一起，可心与心之间却有着好几光年的距离，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进他心里。
    “十年前田瑜妈妈突然服毒自杀身亡了，八年前田瑜哥哥也抛下新婚不到半年的妻子突然消失......我妈和田瑜爸爸之间存在着怎样的深情厚意我不想知道，可为什么一定要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呢？”说到这里，许颖钦有些激动，“当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心思全部在田瑜身上，日思夜想的就是和他的未来，而田瑜其实一直都在默默承受着一切，而我还要怪他对我从来不曾上心......那晚他喝多了，把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了我，而他喝多的原因，呵呵，多可笑啊，是由于他跟向茜晓求婚遭到拒绝.......”
    听到这里，汪思雨总算明白了许颖钦两年前想不开的真正原因，原来是双重的：这辈子自己最爱的两个人——妈妈和田瑜，却始终没有一个能顾及她内心的感受，她不过想要简单地爱与被爱着，可从知情的那一刻起，她便感觉被遗弃了，被亲情和爱情彻底地遗弃了。所以她将痛苦转移到了向茜晓身上，没法面对强权的田瑜爸爸，但至少可以在向茜晓那里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在结束前，义无反顾地将短信发给了向茜晓，其实这个女孩，何尝不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呢？
    “颖钦，故事憋在你心里很久了吧？今天说出来了，是不是释怀了许多？”汪思雨抚着许颖钦的长发温柔地说，“做为你的朋友，我理应和你统一战线、同仇敌忾的，但我们毕竟都是成年人了，正因为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所以我更需要站在公道的立场上说一些可能你并不爱听的话，你能接受吗？”
    许颖钦重重地点了点头。
    “首先，我相信你妈妈和田瑜爸爸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生活还是得继续下去，人还是得往前走的。我不了解现在田瑜和他爸爸之间是个怎样的状态，但如今的你应该多宽慰宽慰妈妈的心。要知道这些年来你妈妈独自一个人带着你，她该忍受多少孤寂呢？而你却一心扑在田瑜身上，丝毫不能填补你妈妈心中的空洞，作为女人的她当然会本能地寻求一个寄托，田瑜爸爸适时出现，经历一段日子后，不管是出于感激还是什么别的，他们俩之间产生了某种情愫或者说是旧情复燃，我想现在的你应该试着去理解。其次，这桩大事里面，最无辜最受害的人应该是向茜晓，而你却选择视她为复仇对象，真的非常不妥呀。”汪思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帮向茜晓说话，她似乎就有这种魔力，纯粹地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去保护，即使她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将是、或许一直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许颖钦好象重新认识了汪思雨一般，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以为汪思雨是个头脑简单、傻哩吧唧的人，可没有想到她竟然能有那么深层次的思维。就在这一瞬间，许颖钦对汪思雨刮目相看，同时也觉得自我封闭太久了，完全深陷在对田瑜有去无回的感情漩涡里，错过了很多人，也忽略了身边那么重要的存在。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对茜晓来说是最不公平的，所以两年来，我一直在退让、隐忍，试着接受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事实，偏偏茜晓再三向我声明和保证田瑜与她只是单纯的上下属关系。正因为这样，我逐渐浇灭的爱情小火苗，又重新滋长起来。那天田瑜搂着茜晓说她是他的女朋友、说我会收到喜帖，呵呵呵，荒唐啊，这太过突然了，我根本无法接受啊。”许颖钦笑着说，言语里透着凄凉，“最关键的是那天的向茜晓太过反常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她，就想变了个人样的。”
    汪思雨走上前推起许颖钦坐着的轮椅，温和地说：“我们该上去了，太阳也不能晒太久的。向茜晓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应该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吧。颖钦听我一句，有些东西明知不是自己的，就没有必要强求了。你应该和曾姨去罗马琳达，不管是那个治疗师能不能起到作用，但你换了一个环境后，人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