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婚

第20章


一辈子演别人,敬谢不敏。     
  葡萄怜惜地看着我,“真不幸,也遇到这么倒霉的事。”     
  “倒霉吗?”我反问。   
  单单是为了听猪最后剖肝沥胆的几句话,就已经值得所有的挫败伤痛。     
  谁都可以点拨我,用各种方式,比如猪用离开的方式—在此时此地,而我突然有所领悟,这就是机缘。     
  火,是好是坏?刀,是好是坏?     
  分,一定是坏的吗?     
  合,一定是好的吗?     
  一切都本无好坏,一切都蕴涵力量,一切都不过是认识生命的道具。     
  壮士断腕,皆大欢喜。     
      
第57节:爱伤               
  爱伤         
  爱是一把刀。我们常常因爱成伤。  
     
  然而还是要去爱,还是要被爱—这自私而无私,可敬而可怜,卑微而伟大的凡人之爱。         
  要走的留也留不下,比如猪。         
  要来的挡也挡不住,比如我父母。         
  结婚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尤其是在离婚的时候。         
  漫长的一生中,看上去我们忙忙碌碌主宰一切,其实我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等待,等待来来往往,等待一切发生。  
 1      
  我知道父母会像联合国维和部队一样,无视当事人的意见前来“善后”。         
  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         
  在历数我的种种恶行之后、并祝猪幸福后,我妈变戏法般掏出一大包叉         
  烧肉塞进猪怀里—有请他“努力加餐饭”的意思。猪大概以为肉里下了耗子药,奋力推挡,两人绕着乒乓球台子追逐,蔚为壮观。         
  “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曾经有那么好的一家人,可是我没有珍惜……这世上什么最折磨人?后悔啊!这世上谁能给人最大的折磨?自己的良心与回忆         
  啊!”事后,我妈这样解释。         
  我不关心猪的回忆,只可惜了那包叉烧肉。         
  之后我妈带领全家提上水果登门拜访猪家。         
  “哎呀,你看,哎呀,还买东西,哎呀,你看看,这事,唉,你看看……”我的前婆婆说。千言万语等于一字儿没说。         
  老太太将时鲜水果收起,另拿出皮肤僵硬、老年斑密布的橘子、香蕉来待客,想必是旧日收藏。说声“请用”之后便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地看住桌子。         
  我妈本来扎了个坐如洪钟的架势,等待对方开口认罪,如今只得先提起话头,否则很像全家特地赶来吃烂水果的。她对离婚表示意外,猪妈表示更意外;她感叹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猪妈说如果不是因为有孩子她自己也早已旧换新了;她对猪的作风问题表示痛心疾首,猪妈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物必内朽而后生虫。 
        
  “他们本来打算今年要孩子。”我妈使出撒手锏。       
  猪妈掐指一算,“来不及了。”         
  傻子也看得出来我妈被打落马下—全家一起找上门来被羞辱。         
  突然间,只见猪妈双手捂脸,泣不成声,“不容易啊不容易。”不知她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自己。         
  我诧异得合不拢嘴:如果一定要有人哭,那也应该是我啊!       
  如此一来,我们全家更无处容身,只得仓皇撤退,一路默默无语。信誉良好的黑社会砍错了人,心情想必也不过如此。         
  事情在第二天早上似乎出现了转机,当时不在现场的猪爹打来电话,相约再谈。我妈立即抖擞精神携我爸前往。直到下午,与会二人才风尘仆仆地归来,用热水泡了两碗冷米饭。原来,老头儿讲自己当年的离婚往事上了瘾,车轱辘话一遍又一遍,讲了半天一拍脑袋,“哎呀漏了一段!”嘴下千言,离题万里。突然睡醒似的看表,“留下吃饭吧,还有昨天剩下的粥!” 
        
  事后我妈说:猪道德败坏导致婚姻失败,皆因猪家教无方。虽然本应由他们登门认罪,但我们虚怀若谷、以德报怨,显示了超凡的礼仪风度。将来不仅猪会后悔,他们全家都要后悔:错失了这么一门通情达理的姻亲,简直是人生一大憾事。 
        
  这么说来,我们行动的意义堪比郑和下西洋。 
2
攘外之后必要安内。         
  我妈是法海,我是白素贞。家里天天开批斗会,主题时时翻新—忽而是我穿着过于中性:“人家猪办公室里满眼都是掐腰小西服、包臀超短裙、黑丝袜高跟鞋,回家看你像伐木工难道不会吐?” 
        
  忽而是我敏感刻薄:“猪能忍七年我都给他立牌位烧高香。”         
  忽而对我的女性特征表示怀疑:“其实你是个男人也说不定,不然怎么如此叛逆不羁?”说着打量再三,似乎要确定我长着一套隐形男根。         
  忽而嘲笑我主次颠倒:“用工作的一半努力维持婚姻都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下场。有个工作无非是为了好嫁人。”         
  忽而又指责我生活方式有异常人:“晨昏颠倒昼夜不分,知道的说你任职报社,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夜总会坐台。”         
  最经常的,还是对我这个人的存在持彻底否定态度,“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想发疯么?说实话,是不是想死的心都有?”说完目光灼灼地盯住我,要在我脸上找个凭证·····
  每次批斗完毕,我妈都会把脸凑到我跟前似笑非笑的问:“我说的对不对?其实你心里早就承认了!”
  我简直疑心,她不走是为了等我变态时及早送进精神病院,以免荼毒社会。
  情形在我爸先行离开之后愈演愈烈。
  即便我正坐在马桶上,我妈都会翩然而至,站在我面前剖析我们离婚的根本原因,无一例外的源于我的生理或心理缺陷。
  这种剖析在我洗澡时达到极致——我妈突然推门而入,一脸亢奋,“你知道你为什么缺乏女人味么?”
  我站在水龙头底下,吹着飘进来的冷风,一层一层起着鸡皮疙瘩,一把一把抹着脸上淌下的水;赤裸、瑟缩、披头散发,既像幼儿又像囚徒,折磨起来大概特别过瘾。
  我带着微笑点着头听她训诫。其实这时候可以偷偷流泪,反正脸上哗哗地淌着自来水,可我太冷了,双手抱肩,牙齿打战,我忘了哭。
  不坐班的工作方式突然成了负累,我毛遂自荐前往巴布亚新几内亚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建设常驻记者站。头儿抱歉地摊手。我就抱怨这是个什么样的破世界,自愿充军发配都发不出去。我开始每天一大早就穿戴整齐坐进办公室直到满天星斗——发展下去很可能被评为报社的年度优秀员工。
  这样做的副作用是很难拿捏回家的时间。
  早了,我妈摇头,“下班就回家怎么找得到男人?”
  晚了,我妈咆哮,“别以为离了婚就可以堕落!”
  如果我说有约会,我妈会问:“是男是女?”
  答“女的”,便不屑:“瞎耽误工夫”;答“男的”,便规劝:“以你的条件别太挑剔”;若答“有男有女”,便浮想联翩:“别乱搞”!
  更可怕的是我妈白天专门在家养精蓄锐,搜集素材,只等我回来好万箭齐发。比如把我拽到书架前指着里面的《圣经》《道德经》《古兰经》《金刚经》质问“看这些干什么?莫非你破罐子破摔想出家?还出外国家······”
  我直愣愣地走了神,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心想当年我也是这么折磨猪的么?打着帮他自省的名义。他早该走——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现在这样,算是报应么?让我也体会阶下囚的生活。

  我妈发了疯似地要拆掉我的家,据说新居黑白灰主色不仅说明我当时心态异常,更令她患上抑郁症。
  “换成花的!鲜艳的!”我妈边转边嚷,“不想我死马上换!”她用力指着墙壁,“从窗帘换起!”
  
  我坐在猪旁边,透过车前方的后视镜,看到后座儿的我妈正露出蒙娜丽莎的微笑,非常神秘。
  我说过订窗帘的地方山高水远,我妈马上“叫猪开车过来”。当然不能让人家白帮忙,回家还要拽着猪进门吃她炖的柴鸡。
  得知我将一套钥匙门卡暂时寄放在猪那里,我妈眉开眼笑,“欢迎他回来的意思吧?这么说他也意犹未尽?”
  问过我分得了多少家私,我妈又说,“早晚还是你们的!你——们,嘿嘿。”
  过了几天清静的日子,我妈又按捺不住了,“猪怎么没消息?他没给你打电话?你没给他打电话?”
  或者没头没脑的一句,“我有预感,还没完,我真的有预感!”
  新窗帘取回,金光闪闪,看久了要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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