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婚

第22章


  我曾经那么信任她,以她的意志为意志,把她的话奉为金科玉律,把她的生活当做我的生活范本过了三十年,从未怀疑。
  我并不是部努力,可仍然事与愿违。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费尽心机的为自己安排一种生活,以为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但生活本身却另有意志。
  我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免提及这段往事,因为怕她内疚。
  只是她揭我疮疤揭的太多太狠,我也要她尝尝被揭疮疤的滋味。
  想明白了,人类的情感世界真正荒凉。
  我低估了我妈。
  沉吟了一下,她反驳,“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我竟然被她逗笑了,“你就肯定领进来的不是条死路?”
  我妈不耐烦,“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没有大家,只有一个一个不同的人。”
  “你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所以你恨我?”
  “恨铁不成钢!”我妈永远是正义女神本人。
  因为爱,所以要控制;因为控制不成,所以会恨。我一天没有归顺招安,她便一天咬牙切齿。
  在爱的名义下,她会全心全意的恨着我而不自知。
  她走的时候我如释重负,过的自在逍遥,直到她在电话里说准备再来住上一段时间。
  回忆像无数长着利齿的虫子,啃咬着身体的每一部分。我彻夜不眠。
  这才发现前夫是场水痘。痒过抓过,如今只剩下浅浅的印子。而我妈则是血栓,顽固不化,简直令人半身不遂,万念俱灰。
  我拨一通电话过去,“别来。想到你,我比离婚时还痛苦一万倍。”\
  一阵咆哮过后,那边摔了电话。
  彻底决裂了。
  人人都是镜子,人家打过来一拳,自然也要回敬一拳,她爱我的时候,我也爱着她;既然她恨我,我也恨她。如果说有多少恨就有多少爱的话,世界上恐怕没有比我们更相爱的母女了。
  和猪也是如此。
  你无情,休怪我无义。
  狭窄的世界,愚顽的我们。

  我像个面包胚一样坐在烘烤器下烫头发,听见造型师余丹温和的与母亲通电话。
  “喂,你怎么能跟你妈沟通呢?”
  她诧异,“不沟通只敷衍,大家省事。”
  “你妈不跟你强行沟通?”
  “不。”
  “怎么做到的?”
  “从小学五年级起,我就没听过她一句话。现在她终于习惯。”
  “你从未尝试把真实想法告诉她?”
  “又不打算让她给我发奖状。活自己的最重要。”余丹耸肩。
  我也学会了敷衍。母女比陌生人更客气。
  然而我妈却责问我为什么不真诚。
  她用尽力气,却发现与之交战的是虚空,这让她火冒三丈。
  “请问,”我抓住粟粟,“咱们的妈除了折磨我们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粟粟大龄,未婚,不肯将就嫁人,母亲为此赶来与她同居以便时时监测。
  只见她认真的想了想,“折磨我们好像是她们余生的唯一主题。”
  “要命的是我妈 当了一辈子的工会主席。”
  粟粟大笑,“我妈也是!所以格外不能容忍我这种败类。”
  “当了大半辈子模范公民,如今只等我们给画上个圆满的句号。”
  “我妈的句号一直画不上,你妈好容易画上了又被你给擦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气急败坏才怪。”
  我俩苦笑。
  不能说不爱。但这爱里究竟掺杂了多少俗念‘多少欲求、多少专横,当事人自己大概也很模糊。
  放长假回家,妈照例要跟我在床上开卧谈会。
  说来说去,话不投机。
  “你说话像吃了枪药,咄咄逼人,不可一世,听着的人像中了机关枪,五脏六腑都被打穿。我根本不看好你的第二段婚姻!”她咬牙切齿。
  “你也一样,不然明天我找个录音机。”我说。
  两人都仰面躺着,谁也不看谁的脸,盯着天上,像在憎恨天花板。
  “几时轮到你挑我的语气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世界是面镜子。”
  我妈不耐烦,“听不懂!”
  “你怎样对别人,别人就怎样对你。人之常情。”
  “简直是忤逆!人家孩子谁像你?谁不是言听计从?”
  “你要听真话,说了真话你又受不了。今后不如不说。”
  “狗屁正话!”她发怒。
  我叹口气,“有时候我真感觉父母的爱是种要挟,强迫子女走他们指出的路······”
  “妈的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我妈突然激动,“人家都歌颂母爱无私伟大,你倒好,竟然说母爱虚伪!”
  我分辨,“没有——”
  她一脚踹过来,“好,实话实说,我就这么虚伪。我根本没爱过你!”
  心里的火苗噌一下蹿上来燎着喉咙,“那就别装了!”我冲她喊。
  忽听身边哇的一声,我妈哭了,“对,我装,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我不是你妈,咱们一刀两断!”
  我近乎残酷的沉默着。
  不能解释,解释不清,语言一向是误会的源泉。
  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哭,哭的一向是我。
  看上去仍然很年轻很强大,但里头已经是老人的芯子,固执而脆弱——本来是想自卫,没想到无意中比她现了原型。
  我很愧疚。
  我渐渐懂得了她的世界——安全有序,按部就班,见我不是这样,她就恐惧,下了死力要把我从悬崖边上拖回来;我还要挣扎执拗,难怪她震怒。
  她想救我,却一遍又一遍的发觉自己无能为力。
  她不明白,我的生命要我去体验,即便头破血流,也是我的头破血流。
  语言和态度只是水墙,震源要到深海里去找。
  胸中的石墙瞬间化为粉末,随风飘散,心头轻松明净。
  次日一早,我被摇醒。
  “虽然你不爱听,我还是要说——为了你。说完这句我保证封嘴。”我妈瞪着我。
  我一骨碌滚过去,双手勾住她的脖子,“讲和吧!”
  她推我,“少来这套。”
  “为什么一定要说服对方?谁是谁非并不重要,让我们无条件的相爱,好不好?”我把头放在她的肩窝里。
  我知道她做不到。
  她的世界已经封了口,她摸到了自己生命的极限高度。
  她不会了解我,只会判断我,因为她永远假设自己是对的。
  没关系。
  我可以。
  了解一个人,意味着永远不会恨,剩下的只有无限怜惜。

  “人为什么不肯正视自己?不肯承认自己有局限,自己的爱有局限?”我和五月在咖啡馆里聊天。
  五月摇头,“有时候我会反省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因为爱儿子呢还是出于虚荣心?但你很难要求我们的父母这么想,他们早定了型。在社会上谨慎做人那么多年,认为自己手里的一定是真理。你很难颠覆他们。”
  “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
  “要和气就少不了敷衍。”
  “一定要这么虚伪?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明白。”我激动。
  “真相太伤人。”
  “为什么要互相欺骗?为什么不承认再堂皇的袍子底下也露着尾巴?为什么总把自己当神?被戳破又恼羞成怒。”
  五月看着我,“总不能否认你母亲爱你。”
  我点头,“当然。”又笑,“但也颇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
  鸟只会奉献虫;蛇只会奉献鼠。更多更好的是给不了了,不是不想,是不懂,不能,不会。
  有情世界,局限的爱。
  只是其他生物从不像人类一样动不动就说自己全能伟大。
  “从前要求猪无条件地爱我整个人,爱我的一切。现在才发觉这要求有多荒诞。母女之爱尚且如此,更何况男女之爱。我自己也做不到。”
  “太悲观。”
  “不是,”我摇头,“只是从此拒绝将一切情感神圣化,无论亲情爱情友情。爱,也不过是七情六欲中的一种,不是十全大补丸,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
  “简直是看破红尘。”她骇笑。
  “接受真相,生活起来反而比较容易。很多时候,痛苦不过是因为期望远远高于现实。”
  凡人之爱再高尚,也是掺了玻璃渣子的蜜,养人也伤人。
  总不能用神的标准要求人——这大概就是宽容。
  清醒之后的糊涂,才是智慧。
  “向你道歉。”
  又过了很久,我妈在电话那头说:“我当时只顾泄愤,专捡疼的地方戳。其实该给你一个拥抱。”
  我不出声。
  一个人受了刀伤,结果人家拨弄着他的伤口责备,“一定是你不好,自己不小心······”
  受伤的人当然也懂反思,但最迫切的需要时包扎伤口。
  “让我们试着了解自己,宽容别人。”我说。
  她迟疑了一下,突然问:“你恨我吧?”
  我心里一紧,像是作弊被捉,随即坦然,“不是恨你,是怕你。”
  我妈咕咕的笑,“扯淡,怕我还敢和我顶嘴。”
  她笑得很舒心,看来叫人怕是一件很得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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