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婚

第37章


  去银行分割财产,路上健步如飞,并不管我是否能跟上,回来见车门上被贴了罚单,便哇哇大叫着与“红胳膊箍”理论,结果还是我帮忙着道歉才得以撤销。
  为办房产交割起了大早,排了长队,才取到一个号码,他却偏要趁着等待的空隙去见现任女友,结果路上追尾,赶回来时早过了号,只得重新再排······
  按照女人们的择偶标准筛选,猪算是理想人选,但和他生活,就像装着不合适的假肢,说不出的别扭,因此我常常大发雷霆。
  从植物学的角度看,猪是被催熟的香蕉,剥开成熟的黄色表皮,里面是又硬又涩的青芯。
  从动物学的角度看,猪是一只蚌,把灵魂与肉体蜷缩在甲壳之中,消遣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外面有外面的规则,他有他的;尽管在世面上走了几十年,仍然世界是世界,他是他。别人眼里的“老实”,细究起来原是种很深的漠然。
  并不是他不好,只是我们并非同类。
  从前能共同生活,只是因为互不相识;识破了对方的真身之后当然不可能继续进行,这种怪异的组合——简直像疯子科学家的基因突变试验。
  “当初为什么嫁他?”我问。
  “当初他对我太好。”水晶答。
  “为什么离婚?”
  “婚后他对我不好。”
  无数女人是被“对我好”三个字拖下水的。
  “当初我没看上他,但他猛追呀,对我又好。”女人们讲起“悔不当初”的时候,总喜欢用这样方式的开头。
  巧言令色鲜矣仁。一味做小伏低,或许未必是真情,知识技巧,目的是得到。
  男人和女人都很可怜。从小到大学会的不是敞开自己,而是炫耀伎俩。谁也没得到爱,得到的都是爱的幌子。
  我身边九岁的小女孩都会说:“不要对一个男孩太好,这样他会不在乎你。不要答应他所有的邀请,即使你很想出去。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才稀罕,我不能让自己太随和。”
  而男人则如出一辙的送花、送糖、送首饰,陪吃、陪玩、陪购物,因为他们相信追女孩时就该如此。千辛万苦只是为了“得到”,就像争取到一大单合同。一旦结了婚,就可以大撒把——产品既售出,售后服务就是另外一回事,戏演太久难免会累。
  我认识一个男人,说起自己的女友赞不绝口:“聪明!把我防控得严严实实,挟制得服服帖帖。”“那么你决定从一而终?”“出去玩还是要玩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不怕被发现?”“怕才刺激。再说我也有勇有谋。”
  都不是坏人。只是头上蒙着壳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照你的说法要怎样选择一个男人?不会是凭感觉吧?”木夏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当然,”我说,“凭感觉。”感觉来临的时候,所以得标准都会像马其顿防线一样沦为废物。
  “无知少女可都是这么上当的啊。”木夏拍我。
  “不怕,我是有知弃妇。”我说。
  孩子的感觉最灵敏,看见心思不善的人就知道哭,虽然也说不出理由。长大后灵性被欲望与杂念覆盖,感觉常出偏差。后来刻苦修炼,力图一点一点返璞归真,才能重新相信自己的感觉。
  我们的确可以一眼在人海中认出自己的同类,只要心思澄明,眼神锐利。
  “如果你现在没有房子住,没有存款花,还会不会如此感情至上?”木夏问得毫不客气。
  我努力想了想,然后很老实的说:“不知道。”
  最好还是要有些基础,否则择偶很难自由;也有不顾一切听从感觉的驱使的,我敬佩他们都是性情中人,无论成败,体验无价。
  还真要感谢猪,给了我自由选择的保障。
  “凭感觉就一定有个好结果?”
  我不得不叹口气,“不。很多恩爱情侣缘分短暂。”
  人定胜天纯属谣言。
  一半天注定,一半靠打拼,每个人都需要那么一点点运气。
  葡萄抱怨世上简直没有好男人。
  我向她请教什么才算好男人。
  “长得不能太难看吧?收入和职位不能比我低吧?穿西装的时候要懂得如何搭配衬衫和领带吧?头发上不能打太多发胶吧?如果不能说出警世名言就该闭嘴吧?假如没有幽默感就不要讲笑话吧?不能有肚腩吧?不能有汗臭吧······”
  我听到几乎犯困,赶忙截住她的话头,“照你这标准,查尔斯王子都不行啊。”“如果真的让我遇到这么一个人,我愿意。”葡萄很向往。
  后来葡萄兴高采烈的说她找到了那么一个人,十全十美,就像照着她的要求量身定制的。再后来发现那人是个骗子。只有骗子才会十全十美。
  《天龙八部》里的李沧海爱上了自己雕刻的玉美人。
  希腊神话中的皮格梅里安爱上了自己创作的雕像伽拉泰娅。
  他们的世界里容纳不下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假的最好,不仅没有缺点,而且可以承载所有美好的想象。
  现在的机器人已经具备比真人更理想的皮肤、身材和五官,想必未来人人可以拥有自己想象中的完美爱人。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没有生命。

  小时候我不喜欢爸,开家长会都一定要妈去。
  当然是因为我爸不够体面,笨嘴拙舌其貌不扬——小孩子的虚荣特别直白。
  “为什么嫁我爸?”长大后问我妈。
  “说不清为什么。一看他眼睛就觉得好,善。”
   我撇嘴。
  我妈那么傻,当年一众追求者里我爸最劣势:身高、学历、相貌、能力、家庭条件,没有一样配得过我妈。追求者里有人后来还做了高官,仍然惦记着我妈,打电话说要和她见面。我偷偷地站在门外i,听我妈把这事告诉我爸。我爸笑笑:“想去的话我送你去。然后我自己在外面溜达溜达,再接你回来。”
  我觉得我爸不够有男子气概。
  “如果你不嫁我爸,我没准比现在聪明漂亮。”我心里盘算着当高官家里的千金。
  我妈笑,“不嫁你爸哪来的你?”
  我觉得我爸是个失败者,从学徒工一路苦干升上了局长,又因为性情磊落不善权谋从局长沦落成推销员、工厂门房,非常卑微。无论对谁,又推心置腹,连酒桌上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人家利用他,他仿佛浑然未觉;明明吃了亏,下次还是全心全意。我妈替他抱不平,教他区别对待,逢人只付三分真心,他永远不懂。人人他都要对得起,不管人家是否对得起他。自己受委屈不算,有时家人也要跟着手委屈。
  我不忿。那时我崇拜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英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赢家。我的厌恶与鄙夷时时流露,话也很少对他说。好在我爸迟钝,我以为他毫无知觉。
  难得的是我妈,多少年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始终对我爸忠心耿耿。我一直认为是我妈支撑着整个家。
  所以努力找个和爸相反的人结婚:有能力的、精明的、算计的、不吃亏的······总之,体面的、带得上台面的、不傻的。
  离婚的时候,自诩开朗精干的我妈方寸大乱、歇斯底里,幸亏还有我爸,他深深的平静简直是我妈的安定剂。
  我妈把我骂得狗血喷头,预言我必将因为单身而变态。
  “你说说她,别总让我说,你自己充好人。”我妈气势汹汹地吼我爸。
  “都是想好,但不能强求。两个人过也好,一个人过也好,只要你快乐。形式不重要,你不必活给别人看。”我爸说得不慌不忙,说着又看了看我妈,“无论你怎样生活,我们都尊重你。”
  我惊异的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解,很温暖。
  我不相信从他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
  一个男人的深度,原来与学历职位权势财富毫无关系。
  “当初我本想着再一力地撮合你和猪,你爸不同意。”后来我妈说。
  “和不爱她的人在一起,女儿会委屈。你不要以为破镜重圆就是好结局。”我妈转述我爸的话。
  “还说什么?”我问。
  “让我不要自以为是,强求结果。说凡事顺其自然。”
  “还有么?”
  “让我少说多做。说我的任务是照顾你不是指责你,你比我们都难过,需要时间平复。”
  “嘿,你不听指挥呀!”我假作斥责。
  “那时候我心乱如麻,哪还顾得上你的感受?我的豁达是假豁达,你爸才是真的。”
  “原来他是你的精神支柱才对。”
  “一直是,无论遭遇什么变故。那阵子我天天失眠,幸亏他开解。”
  “我总是以为他傻。”
  “他才不傻,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计较;手段也懂,只是不屑用。在他眼里,人人都比他更不容易。”
  “我们都做不到他那样——宽人严己。”
  “并且不求回报。我还市侩的跟人计较他总说不必。”
  “大智若愚。”
  “你离婚的时候我背地里骂你傻,为什么不用手段拖住猪?为什么让他随心所欲,为什么不狠狠的折磨他?你爸说,这不是傻,是单纯善良,虽然看上去满身是刺,却从不用下作的招数,从无害人之心;我的女儿像我,我喜欢这样的女儿。”我妈絮絮的说。
  我假装低下头吃饭,免得被人看见红了的眼圈,手却抖得几乎握不住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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