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第4章


他喜欢这份工作。去问赖莉好了,随便问谁。韦克斯,你最了解他,你知道这一套纯粹是胡说八道。他喜欢狩猎。他就是这么说这份工作的,狩猎。给他什么都不换。这会儿他本来说不定能当上个他妈的副局长,可他不愿意。他就想办谋杀案,所以留在人身组,哪儿都不去。”
  韦克斯勒没回答。我们这时已经到了博尔德城,正沿着中央大道朝瀑布区开去。车内一片沉甸甸的寂静,他们说的肖恩的事紧紧压在我胸口,让我心里像高速公路旁的雪泥一般冷冰冰、乱糟糟的。
  “有没有留下一张字条之类?”我说,“有什么――”
  “发现了一句话,算是字条吧。”
  我发觉圣路易斯瞥了韦克斯勒一眼。那种眼色的意思是:你说得太多了。
  “什么?写了什么?”
  长长的寂静,接着,韦克斯勒决定不理睬圣路易斯的警告。
  “摆脱空间,”他说,“摆脱时间。”
  “‘摆脱空间,摆脱时间’。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只有这两句。”
  赖莉脸上的微笑只持续了大约三秒钟,紧接着,笑容立即被惊恐的神情所取代,那种恐惧的表情像出自爱德华・蒙克①的画笔。大脑真是一台让人惊叹不已的计算机,只需要三秒钟,分析出现在门口的三张脸,就知道丈夫不会再回家了。IBM永远别想达到这个水平。她的嘴形成一个显示出无穷恐惧的黑洞,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叫喊,然后是那个不可避免、毫无用处的字眼:“不!”
  “赖莉,”韦克斯勒努力安扶她,“咱们先坐下,好好谈谈。”
  “不,上帝啊,不!”
  “赖莉……”
  她从门口倒退回去,像一只被逼进角落走投无路的动物,先冲向一旁,接着又朝另一个方向逃,仿佛觉得只要躲开我们,她就能让事实有所不同。最后,她终于奔进起居室。我们跟着进去,发现她瘫倒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像患了紧张症的人。这种感觉跟我很相近。直到这时,泪水才涌出她的眼眶。韦克斯勒在沙发上坐下,挨在她身边。大狗和我站在一旁,胆怯地沉默着。
  “他死了?”她问。其实她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也知道这一关迟早得过。
  韦克斯勒点点头。
  “怎么死的?”
  韦克斯勒低下头,迟疑半晌。他抬头望望我,目光这才转回赖莉身上。
  “他自杀了,赖莉。我很抱歉。”
  她不相信,和我一样。但韦克斯勒很会说服人。过了一会儿,她不再拒绝接受了。直到这时,她才第一次望着我,泪流满面。她脸上挂着探询的神情,仿佛问我是不是和她一样被噩梦魇住了,问我能不能想点办法,做点什么。难道我就不能让她从这个噩梦中清醒过来吗?难道我就不能告诉这两个黑白电影中的角色,说他们大错特错了吗?我走到沙发边,在她身旁坐下,拥抱她。我来这里就是做这个的,这一幕我曾见过无数次,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会留在这里,”我悄声说,“你需要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
  她没有回答,她从我的手臂中挣开,望着韦克斯勒。
  “哪儿?”
  “落基山国家公园附近的埃斯特帕克镇。湖边。”
  “不,他不会去――他去那儿干什么?”
  “他接到一个电话,有人说他们手里有情报,或许跟他的一件案子有关。他去斯坦利饭店跟他们见面,喝杯咖啡。那以后,他……他开车去了湖边。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儿。一个国家公园的护林员听到枪声,在他车里发现了他。”
  “他的什么案子?”我问。
  “你瞧,杰克,我不想谈这个――”
  “什么案子?”我大喝一声,管它是不是歇斯底里。“是洛夫顿案,对不对?”
  韦克斯勒简短地一点头。圣路易斯不赞成地摇着脑袋,走开了。
  “他见的是谁?”
  “够了,杰克。这个情况我们不能告诉你。”
  “我是他弟弟,这是他妻子。”
  “他的事,局里还在调查。但如果你打算找疑点的话,告诉你,没有。我们去那儿看过,的确是自杀。他用的是自己的枪,留下一张纸条,我们在他手上取到了射击残留物。我也希望不是他做的,但他确实这么做了。”
  2
  在科罗拉多的寒冬里,他们用挖掘机掘进冻结的地面,挖出大块冻土,掘出一个墓穴。我的哥哥被葬在博尔德城绿山纪念墓园,离我们长大的宅子只有不到一英里。小时候,我们常常驶过这座墓园,去肖托夸国家公园的夏季营地参加远足。我不记得我们路过时是否注意过这些墓碑。我们从来没想过这里会成为我们的最后归宿。而现在,它是肖恩的归宿。
  墓地远处高高耸立的绿山像一座巨大的祭坛,让聚在墓穴处的一小群人显得更加渺小。赖莉当然在场,还有她父母和我父母,韦克斯勒和圣路易斯,十来个警察,几个无论肖恩、赖莉还是我从来没联系过的高中时期的朋友。不是那种旗帜飘扬鼓角激昂的官方葬礼。那种仪式只属于执行任务时殉职的警察。当然,也可以说肖恩同样死于他的工作,但警察局不这么想。于是,肖恩没有风光大葬,绝大多数丹佛警察没有参加葬礼。穿蓝制服的警察这一行里,大家觉得自杀有某种传染性。
  我是抬棺者之一,和我父亲一起抬前扛。抬中扛的是两个之前我从没见过的警察,肖恩的人身组的。韦克斯勒和圣路易斯抬后扛。这一对红白脸搭挡,圣路易斯太高,韦克斯勒太矮,所以棺木后部有点斜,估计看上去很怪。扛着棺木前进时,我走神了,总觉得肖恩在棺材里摇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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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 肖恩的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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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我跟我父母没说什么,虽说我跟他们还有赖莉的父母乘同一辆大轿车。好多年了,我们彼此没说过任何真正有意义的话,就连肖恩的死也无法打破我们之间的隔膜。二十年前,姐姐萨拉死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某种变化。姐姐死了,而我却幸存,他们似乎觉得我是有意这么做的。另外,从那时起,我所作的任何选择都让他们失望。让他们失望的都是小事,但我想,这就像银行利息一样,日积月累,到最后,他们可以舒舒服服退休,靠利息过日子了。失望的积累同样如此。现在,我们已经成了陌生人。我只在几个不得不见他们的节日才跟他们见上一面。所以,无论我现在说什么,对他们都无所谓,他们也同样不可能说出什么能真正安慰我的话。除了赖莉偶尔发出一声犹如受伤动物的哀号,大轿车内和肖恩的棺材里一样,静悄悄的。
  葬礼结束之后,我请了两周公司假,加上报纸内部的一周丧假,一个人开车进入落基山区。在我眼里,落基山永远是那么雄伟壮观。无论受到什么打击,我在山里恢复得最快。
  我沿着七十号高速公路西行,穿过拉夫兰山口,越过山峦,朝大章克申市方向驶去。我开得很慢,花了三天才到。有时候,我停下来滑雪,有时只是停在停车道上想心事。驶过大章克申以后,我向南拐,第二天到达特柳赖德,切诺基一路上四驱行驶。我在西尔维顿住下,因为这里的房间便宜些。我每天滑雪,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到晚上,我在旅店客房或者歇脚的随便什么滑雪小屋的火炉边喝圣鹿利口酒。我拼命让身体精疲力竭,希望头脑也会随之停顿,但我做不到。脑子里全是肖恩的事。摆脱空间,摆脱时间。他的遗言像一个谜语,我怎么都放不下。
  出于某种原因,我哥哥从事的这份体面工作背叛了他,要了他的命。这个简单的结论带给我难以消退的无尽伤痛。即使在飞速滑下山坡、被透进太阳镜的风刺得泪流不止的时候,伤痛依然不肯退去。
  我不再质疑官方结论了。说服我的并不是韦克斯勒和圣路易斯,我自己说服了自己。不肯相信的态度被时间和事实磨蚀了。每过去一天,我都会觉得更易于相信――甚至接受――他的确干出了那件可怕的事。另一个原因是赖莉。知道噩耗的第二天,她告诉我一些就连韦克斯勒和圣路易斯都不知道的事。肖恩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每周一次。警察局当然也可以提供这类心理咨询,但他选择了自己悄悄治疗。他不希望局里出现流言,损害他的地位。
  我意识到,他开始看心理医生的时候正是我去找他、想报道洛夫顿一案的同一时期。我猜,他是不想让我陷入那个案子带给他的那种痛苦。我喜欢这么想,喜欢认定这正是他的想法。在山里的那些天,我紧紧抓住这种想法不放。
  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烈酒之后,我望着房里的镜子。我想,是不是应该把胡子剃了,像肖恩生前那样把头发剪短。我们是同卵双胞胎,长着相同的淡褐色眸子,淡褐色头发,瘦瘦的身材。但许多人意识不到我们俩是多么相似,因为我们花了大工夫使自己的形象显得不同于兄弟。肖恩戴隐形眼镜,举杠铃练肌肉;我则戴普通眼镜,上大学时便留起了胡子,杠铃更是高中篮球队以后再也没碰过。再说我还有那位布雷肯里奇女人给我留下的伤疤,我的战斗勋章。
  高中毕业以后,肖恩参军入伍,退役后当了警察。这一路始终留着短寸头。后来他上了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的非全日制班,拿了个学位。在警察局,有了这个才升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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