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第23章


该案的凶手十分残忍,遇害者是一位纽约长岛的年轻姑娘。虽然自杀的警探没有留下遗书,但乍看上去,这桩自杀案符合我的理论,需要进一步调查。但读到最后,我发现这位侦探已经破获了这起凶案,嫌犯也被警方逮捕。这样一来,这桩自杀案就不符合我所总结、也得到芝加哥的拉里・华盛顿赞同的规律了,即:凶手只有一个,先杀死头一个遇害者,再杀害负责侦破此案的警官。
  除了科泰特案,我最感兴趣的是最后剩下的三桩自杀案。加兰・佩特里案:达拉斯警探,自杀,先是胸口一枪,然后面部一枪。他留下了一句遗言:“悲哀啊,我知道,我的青春遭人褫夺。”我当然不认识佩特里,但我以前从没听说哪个警察用“褫夺”这种文绉绉的词儿。这句据称出自他笔下的话有一种文学味儿。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自杀而死的警察,心中笔下会出现这种句子。
  第二个案子同样只留下一句遗言。克利福德・贝尔特伦,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县治安警署警探,三年前自杀身亡,是这批案件中死亡时间最早的。他留下的遗言很简单:“上帝怜悯我可怜的灵魂”。和佩特里案一样,我觉得这句话的遣词造句方式不像警察,警察不会这么说话。凭着直觉,我将贝尔特伦案纳入自己的名单。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桩列入我的单子的案件,是约翰・P. 麦卡弗蒂自杀案。材料中没有提及死者曾经留下遗言。麦卡弗蒂生前是巴尔的摩警察局负责杀人案侦破的警探。我将他纳入名单,是因为他的案子与约翰・布鲁克斯一案出奇地相似。据称,他和布鲁克斯一样,也是先朝自己公寓的地板上开了一枪,这才向自己喉头打出致命的一枪。我想起劳伦斯・华盛顿的话,这种做法可以让遇害者的手沾上射击残留物。
  四个名字。我研究着它们,读着我记下的笔记。之后,我从航空旅行包里掏出在博尔德城买的爱伦・坡文集。
  这是一本很厚的书,包括爱伦・坡所写的全部作品。我看了看目录,发现其中七十六页是他的诗作。看样子,这漫长的一夜还没有结束。我让客房服务给我送来一壶容量八杯的咖啡,外加一些阿司匹林。喝下这么多咖啡,我准会头疼不已。然后,我开始了阅读。
  我不是那种害怕孤独、害怕长夜的人。我独自一人生活了十年,还曾经一个人在国家公园野营,也曾为了报道独自走过荒凉的废墟。我也曾坐在黑乎乎的汽车里,守在更加黑暗的街道上,等着和选举提名者、犯罪分子或胆小的线人见面。犯罪分子当然把我吓得够呛,但独自一人等在黑暗中却从来没有让我感到害怕。不过,我得说,夜读爱伦・坡,我身上一阵阵发冷。也许是因为孤身一人住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饭店房间里,也可能是被记录着死亡与谋杀的材料重重包围着,还可能是因为我总觉得我死去的哥哥的鬼魂在我身边盘桓不去。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我知道,有人正在恶毒地使用我读着的字句。不管是什么原因,夜读爱伦・坡,我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之感,甚至在我打开电视、用节目的声音充当背景声时,恐惧感仍旧纠缠着我。
  我躺在床上,背靠枕头,把床头两侧的灯都打开,在一片通明中读书。但是,门外走廊传来的一声大笑仍旧把我吓了一个激灵。我重新把身体舒舒服服地嵌在枕头上压出的凹处,读着一首名为《谜》的诗,但就在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铃声与我家里的电话大不相同,吓得我跳了起来。现在已是十二点半,估计是丹佛的格雷格・格伦打来的。丹佛和这儿有两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是十点半。
  刚刚拿起电话,我便知道我错了。我没告诉格伦我住哪家饭店。
  是迈克尔・沃伦。
  “只想问问情况。我猜你还没睡。发现什么了吗?”
  我有点不安。沃伦太主动、太爱提问。他跟以前向我秘密提供消息的线人太不一样了。但是,他为我冒了那么大风险,我不可能一下子甩掉他。
  “还在一份份分析报表呢。”我说,“这会儿正在卧读埃德加・爱伦・坡的诗,吓得我屁滚尿流。”
  他礼貌地笑了两声。
  “自杀案中,有看上去合适的吗?”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从哪儿打电话?”
  “家里,怎么了?”
  “你不是说你住在马里兰州吗?”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从你家往这儿打算长途,对吗?你的电话单上会留下记录,伙计,显示你往这儿打过电话。你怎么不想想?”
  我不敢相信他竟如此疏忽,特别是在联邦调查局和雷切尔・沃林特工已经盯上我的情况下――这还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呢。
  “哎呀,他妈的。我……我想应该没什么关系,没人会调查我的电话记录。妈的,我泄露的又不是什么国防机密。”
  “我不知道,你比我更了解FBI。”
  “别在乎他们了。你发现了什么?”
  “跟你说了,我还在分析。有几个名字看上去挺有希望。几个名字而已。”
  “哦,那好。没有白白冒险,我很高兴。”
  我点点头,之后才意识到他看不到。
  “是啊。还是那句话,多谢。我得继续工作了,得趁精神头儿还行时赶紧弄完。”
  “好吧,我就不打扰了。有机会的话,明天给我打个电话,让我知道你的进展。”
  “这样合适吗,迈克尔?我觉得咱们最好还是保持低调,别引起旁人注意。”
  “好吧,你说了算。反正我最后能从报上读到。你有截稿期吗?”
  “没有,编辑还没跟我提过截稿期的事。”
  “你的编辑对你真不错。继续干吧,狩猎愉快。”
  我又回到诗句的包围中。诗人已经死了一百五十年,但仍从坟墓中伸出手来,紧紧攫住我。爱伦・坡是位擅长营造氛围、控制节奏的大师。他的诗调子极其阴郁,节奏常常近乎癫狂。我发现自己时常用他的诗句对照我的生活。“我孤身一人 /独居在一个呜咽不已的世界,”爱伦・坡这样写道,“我的灵魂是一片静止的潮流。”至少在这一刻,这些极具穿透力的句子完美地写出了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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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 压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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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继续读下去。读到那首《湖》时,我已经完全沉浸在诗人自己的忧伤情绪中。
  夜色铺开它的柩衣
  笼罩一切,笼罩这里,
  神秘的风一阵阵拂过,
  发出忧伤的低语――
  这时――啊就在这时,我会遽然惊起
  被这片孤独之湖的恐怖攫住
  爱伦・坡复活了我自己可怕的记忆。我的过去恰如诗中所说,如噩梦般纠缠着我。他越过一个半世纪的时间,伸出一根冰冷的手指,触到了我的心房。
  怨毒的波涛挟带着死亡,
  喷涌的波峰恰如坟丘
  凌晨三点,我读完了最后一首诗。我又找到了一处和自杀者遗言相符的诗句,只有一处。报表中所述那位达拉斯警探加兰・佩特里的遗言――“悲哀啊,我知道,我的青春遭人褫夺”――引自爱伦・坡的《致安妮》。
  但那位萨拉索塔县警探贝尔特伦的遗言不见于爱伦・坡的诗作。我最初还以为我太疲倦,读漏了。转念一想,尽管一直读到深夜,但我读得非常仔细,不可能遗漏。“上帝怜悯我可怜的灵魂”,确实没有这一句。我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位自杀者最后的祈祷,那句充满痛苦的遗言确实是他自己的话。我从名单上划掉了贝尔特伦的名字。
  我强打精神抵抗睡意,专心研究我的笔记。我最后认定,巴尔的摩的麦卡弗蒂一案与芝加哥的布鲁克斯案实在太过相似,无法忽略不计。现在我知道明天我要做什么了。我要前往巴尔的摩,进一步了解情况。
  那一晚,我又做了那个梦。一生之中,只有这个噩梦一遍又一遍在深夜萦绕不去。和往常一样,我梦到我穿行在一片封冻的湖面上,脚下是蓝黑色的冰层。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四野茫茫,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天边只有刺眼的白色。我低下头,继续走。我听到一个女孩呼救的声音,于是放慢脚步,犹豫不决。我四下看看,看不到她,于是转身继续前进。一步,两步。就在这时,一只手穿过湖面的冰层,紧紧抓住我,将我朝冰面不断扩大的窟窿下拖去。它是想把我拖下去还是想借着我把它自己拖上来?尽管我无数次做过这个梦,但这个问题我始终没弄明白。
  我所看到的只有那只手,还有一只细细的胳膊,从黑沉沉的水中伸上来。我知道,那是一只死人的手。然后,我醒了。
  灯和电视仍旧开着。我坐起身,四周望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接着,我记起这是哪里,我在做什么。我坐了一会儿,直到噩梦带来的惧意彻底消去。我关掉电视,走到室内小酒柜前,扯开封条,打开柜门。我选了一小瓶苦杏酒,没用杯子,就着瓶口喝起来。我查了查房间里的酒水单。六美元。我研究着这份酒水单和上面昂贵的价钱,只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
  最后,酒让我胸口暖和起来。我在床上坐下,看了看钟点。差一刻五点。我需要重新躺下,需要睡眠。我钻进床罩下,从床头桌上拿过那本书,翻到《湖》,重新读起来。我的目光不断落到那两句诗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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