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色记忆

13 拉斐尔


��一)
    我和Tina聊完了之后关上电脑,洗了个澡就睡了。卡妙一夜没回来。他给我打了电话,说在店里加班,怕回家会打扰我们。
    早晨起床去做早餐,刚好看见卡妙轻手轻脚地开门进来。他粲然一笑,伸开手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梦瑾醒来之后精神好多了,虽然脸色仍然苍白,但也吃了不少东西,我摸摸她的手,觉着有点暖意了。
    卡妙说要在家里好好睡上一天。我则打算再去看看小云。给她打电话,她说正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精神很差。我说:“是怎么了?”她说昨天夜里出了点状况,去看了急诊,大夫说是先兆流产,得在床上躺着安胎。这真是够折磨的。我问了她住的地方,踢上鞋跟就出门了。卡妙原想和我一同去,可是又觉得往妇产科不方便,就要我替他转达问候了。
    我下了楼,伸手拦出租车过去。
    医院里人来人往,像个市场。我摁了电梯,在下头等着。一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我顺着望过去,喊了她:“拉斐尔?”她回头看我,然后艰难地一笑。我过去和她攀谈,可她似乎不大愿意多说。电梯到了,她指指:“你不是要上去吗?”我点点头,挥手和她道别。门关上之前,我看见她走向另一部电梯。
    (二)
    我上去看小云,见她躺在被子里,睁大了眼睛,若有所思。亚伦坐在旁边看书,不时伸过脖子来问她话,又递水。我喊她,小云对着我虚弱地笑了笑,低声吩咐亚伦让座。亚伦站起身来,叫我坐下,然后站到一旁,搓搓手,给小云掖着被子。
    我摸摸小云的手,皮包骨似的。我说,你咋整的。小云叹口气:“这孩子要是真保不住了,我也认了,没缘分。”我白了亚伦一眼,都是你整的。亚伦倒憨厚地对我一笑,什么也没说。
    她必要在医院躺上一两个星期了,小瞬瞬送到了雅帕菲卡那儿去,我说我待会儿去替你们看看。亚伦感激地对我点头,连声道谢,说夜里陪完了小云他会过去孩子。我看着亚伦,倒觉得有点心酸了。
    我从病房里出来,鼻腔里还满是消□□水的气味。
    电梯坏了,我只好走楼梯下去。竟然就又看见了拉斐尔。她就站在精神科那一层的楼梯间,看着窗外出神,一个白大褂走出来喊她,她才回过神,冲大夫一笑。这大夫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是谁。拉斐尔接过了大夫递来的塑料袋,对他说:“谢谢您了,一辉主任。”大夫便转身回去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叫她。想来她要避开我,也是有这等原因的。
    拉斐尔扶着楼梯慢慢往下走,我看出来了,她的运动神经似乎有点不大协调,手脚僵硬着,于是每下去一级,都有些吃力。终于等她走过两层,我叫她名字。拉斐尔吃了惊,回头看见我。
    “你好。”拉斐尔说,脸上是犹豫不定的表情。
    “我来看小云。”我先说了这话,掩去她的尴尬。“撒加还好吧?”吐出这些词着实有点艰难,回想着有些不堪的一幕,即使是听来的,心里也觉得像是淋了滋滋作响的硫酸一样难受。
    “好……”拉斐尔说,她的眼睛在飞快地转动,思考着什么。
    我不想和她多说了,就跟她道别,先下去了。
    (三)
    我买了点儿鱼肉,照着小云给的地址到雅帕菲卡家里。门没锁,一推就开了,进门看见正对着客厅的大阳台上,坐着他,身边的小摇篮里睡着他那可爱的小外甥。他便一手捧着书来读,一手推推摇篮。恬静而美好。
    看着阳光安静地抚摸着雅帕的脸,又用金线给他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总不忍心出声就打扰。
    他却觉察到了动静,回头看见我,微笑着站起身。动作还是很轻的,唯恐惊扰了小瞬瞬。虽是个男人,可是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素色的窗帘和沙发套,白布绣银线的灯罩,以及窗台上卧着的一线的兰花枝,一切都是淡雅。加上他身穿的浅灰色的唐装上衣,还在掐出一点腰身,头发披挂下来。眼看着不花,心却早花了。
    雅帕给我斟茶。我看见茶几上放着我的那本书。我说:“我还有一本,《垮掉的一代》,下回带给你看。”他笑了摇头:“不用了,我看过,不喜欢。”
    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就去厨房熬粥。
    这小厨房里才现出一点独居男人的狼狈。小煎锅用过一两次,可是钢丝球刷得太用力,将锅底划出了好多道白色的痕。电饭煲边上的接水的小盒子忘了倒,带着米油的水浸泡得饭煲边上滑腻腻的。我都一一帮他清了。
    粥熬好了之后端过去。小瞬瞬还没醒,小嘴在梦里吧咂几下,然后翻个身,打着小呼噜。雅帕菲卡将他抱起来,轻轻地拍拍背。孩子还是不醒。我便把那粥放回锅里,想着等瞬瞬醒了再喂。
    “我有一个朋友,等会儿过来。”雅帕说。
    我便站起来,准备要走了。
    他忙摆手:“不妨碍的,只是怕你不自在。”
    正说话间,门被推开了。雅帕笑了笑:“我果真是经常忘记锁门。”
    进来的一人叫我腾地一下蹦了起来。我说:“老师……您怎么过来了?”可来人并不认识我,只是惶惑不已。
    (四)
    雅帕菲卡介绍道:“我的同学,阿释密达。”
    我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我说:“你的名字好中东,你外国人呐?”阿释密达笑了起来。他的眼睛出奇清澈,好像个孩子的一般。
    雅帕去泡了茶,我们仨便坐在一块儿了。他们聊一些专业和工作上的事情,我听不懂。我对于这点,是很敏感的。周围的朋友都是读过许多书的人,满腹经纶又出口成章,因此我总感到很自卑。有时候会担心,卡妙某日也会厌倦了我的无知,将我抛弃吧。
    阿释密达说:“我们所之前接过一个离谱的案子。”
    雅帕菲卡说:“无非也是些爱恨情仇的东西。”
    阿释密达点头,拿起茶杯:“雅帕,你冲泡咖啡很有一手,今日怎么换了茶?是不是有小姐在?”他笑了起来,像被雨水冲刷过的阳光一样焕发着清新的气味。“那个同事帮一个男客户打官司。客户和一个男人打架,都挂了彩。起初我们还以为是要替他打掉故意伤人的罪名。后来发现他是为了帮那个挨打的男人说话。因为公安局立案了。”
    雅帕菲卡呷了口茶:“这有什么稀奇的?”
    阿释密达接着说:“后来我们查到,这个男客户将那个男人的老婆给搞了,还下了药。可是男人的老婆没有起诉他,只说是自己下错了安眠药的分量。我们以为是婚外情了。可是客户又说,他和男人的老婆彼此都没有感情。”
    雅帕菲卡说:“他们是吃饱饭撑了。”
    “后来结了这个案子。那个男人只是劳教了一阵子,叫人给弄出来了。男客户也离开了。”阿释密达眨了眨眼睛,“男人的老婆比较可怜,药物中毒之后有后遗症,落下个神经受损的毛病,走路都不利索。”
    雅帕菲卡的手指在茶杯的杯沿上打转:“这种无聊的小案子,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阿释密达又笑了,看来他极爱笑:“我只是听说,那个男人和他老婆是路口那间酒吧的前任老板和老板娘。”
    雅帕菲卡撇撇嘴:“这个案子解密了?你就不怕泄露客户私隐?”
    “不怕的,”阿释密达说,“沧绯和老板娘认识。她是她的表妹。”
    雅帕菲卡站起来:“原来你是为了跟着沧绯,才到这里来的。”
    (五)
    小瞬瞬醒了,咦哦了两声。雅帕菲卡正要去看,我忙说:“你坐着吧,我去抱他。”于是给他换了尿片,又喂了粥,带了他到阳台上看风景。小瞬瞬高兴的时候不找妈妈了,嘴里含糊地喊着几个字,我应他,他就更加起劲了,一个劲儿地对着我说,小拳头挥舞得很起劲。
    阿释密达看看我们,又看看雅帕菲卡,歪歪脑袋,露出一个很单纯的笑容:“雅帕,你家伙!”
    他没有解释。倒是我不好意思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又坐了一阵,便回去了。我将小瞬瞬放下,有点依依不舍,很想生个孩子,可以长得像我,又像他,然后我们坐在阳光底下,一起快乐地成长。
    想着就到家了。
    宫儿和沙加竟然在。卡妙早回家了,陪着他俩说着话。宫儿和米罗见了面,也不再尴尬。裳雪把宝宝们抱出来,宫儿就伸手去接。米罗眼巴巴地,又紧张地喊:“喂!你注意点,别摔着我儿子!”宫儿一听就不乐意了:“哎!卡卡不也是没奶过孩子吗,你咋不说她!”她看我也抱了小米饭,于是顶不服气。
    米罗笑嘻嘻地说:“她比我家雪儿还会带孩子,将来准是个好妈妈。”
    我们都笑了起来。
    宫儿逗着怀里的孩子,对我们正色道:“我表哥回来了。”我的心揪了一下,偷偷瞄一眼卡妙,他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六)
    宫儿告诉我们,她大表哥从劳教所出来了,回到了这个城市。
    卡妙说:“师兄回来了,找个时间聚聚吧。好久没见面了。”
    宫儿摇头:“迟一些吧。”接着又好像要爆一件惊天大事一般,讳莫如深地告诉我们:“他要和我嫂子离婚!”
    可是我们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宫儿就不平衡起来了:“哎呀,怎么回事,你们都知道了吗?”老师在一旁笑了:“宫儿,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一惊一乍的。”
    大家聊了一阵,无不摇头叹息。可是奇怪的是,没有人忍心将责任往拉斐尔身上推,总觉得她是最深受其害的。我想起在医院里见到的她,喉头有点堵。
    夜里我告诉卡妙这件事。
    卡妙将手臂伸过来揽着我:“睡吧,不要多去想别人的事情。”
    我睁着眼想着白天见到的事,辗转了一阵才睡着。
    (七)
    我早晨又过去看小瞬瞬,卡妙把我送到楼下。才要抬脚上去,雅帕菲卡下来了,怀里抱着孩子。他和卡妙打了个招呼,便不由分说地将孩子塞到我怀里,接着招手要我跟他走。我看看卡妙,他似乎在强忍着即将喷出来的笑声,冲我挥挥胳膊,转身走了。
    我便像个小保姆似的,一边挎着个大包,纸尿片也露出来了。手里还紧紧抱着闹腾的小瞬瞬,几乎跟不上雅帕菲卡了。
    雅帕菲卡将我们带到律师事务所门口,我愣了一下。他对我说:“抱歉,今天得过来这儿办点事,劳驾你替我带带孩子。”这事务所正是他同学阿释密达工作的地方。阿释见了我们,很暧昧地笑了一阵,然后嘱咐秘书去取文件。他看着雅帕菲卡仔细地核对文件上的条款,感叹地说:“你们兄妹两个都奇怪,毕业后死活不干老本行。”雅帕菲卡没理他。
    我抱了小瞬瞬悄悄地走出去。孩子也乖巧,一看到人多就不闹了,静静地趴在我肩上,左顾右盼。突然,一间小会议室里传出了压抑的吵闹声,我好奇地一瞥,竟发现是拉斐尔。她对面坐的人被半掩的门挡住了,可是不必多想,便知道肯定是她丈夫。
    拉斐尔慢慢地低下头,脖子却不时地痉挛一下,感觉好像有一只手在旁边,不间断地掐她一般。我听出了她的哭泣声,可她又要强,眼泪绝对不揩。抬起头来已经没了哀伤的神经,却满带了泪痕,视死如归一般盯着眼前人。
    “我不签字,”她咬牙切齿地说,“绝不和你离婚。”
    那边的人把手伸出来,将桌子上的纸往前推了推。
    “你就那么绝情?”拉斐尔的语气有些哀求了,可是表情还是没变。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撒加冷冷的声音让人熟悉得很。
    拉斐尔拿起纸,撕了个粉碎。
    “别闹小孩子的把戏了。”撒加好像站起身来了,我听到椅子拖地的声音。我赶紧转身,和小瞬瞬向着对面一张桌子走去,唯恐被人看见。
    (八)
    旁边一张桌子上有一盆小小的仙人球。小瞬瞬的脚丫子冷不上碰了过去。孩子觉得痒痒,就用手去抓,结果惹了一掌的毛刺。瞬瞬哇地哭了起来。仙人球的主人是个留着长直发的女孩儿,身量很小,刘海耷在睫毛上面,愈发显得她年少。女孩儿赶紧移开仙人球,又不敢去摸孩子的手,只好不停地道歉。
    我好歹哄住了瞬瞬,伸脖子望望,他舅舅幸好没听着。于是我仔细地给小瞬瞬挑去小刺。孩子哭得可怜巴巴的,还抬起小手在我跟前,要我给他呼呼。
    阿释密达走出来:“沧绯。”看到女孩儿捧着小瞬瞬的另一只手,他笑了起来:“原来小宝宝的哭声是你给闹的。”叫沧绯的女孩儿有点儿不好意思。阿释密达吩咐她做些什么。她就对着我抱歉一笑。
    我们转了一圈出来,正好碰见撒加两夫妇,黑沉着脸。我实在不好意思和他们打招呼,可却碰了个脸,眼睛都不知道该搁哪儿了。
    我说:“拉斐尔。”拉斐尔受了惊一般抖了一下,见是我,才勉强点点头,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撒加忽然发话了:“卡卡。我想你该弄清楚身份,弄清楚你的感情,不要拖着我弟弟。”
    我一时尴尬得想打地洞,好像所有心思都被他洞察了一般。拉斐尔又笑一下,推开他:“卡卡,别在意。”然后走了。
    (九)
    我陪着雅帕菲卡在事务所里待了一上午,脑子里还是想着刚才的事情。小瞬瞬吃了又睡,年纪小,几天不见妈妈也不知道闹了。我拍拍他的脑门:“小家伙,拐了你走!”雅帕菲卡在一旁听了,抿嘴笑了,脑袋跟着微微点一下,好像很无可奈何。我一看他,他就不望我了,手里抖着刺啦啦的文件扇着风。
    沧绯很忙,走来走去。阿释密达显得相当空闲了,不时和她说几句,她都微微憋红了脸去回答,仿佛他不该总是大庭广众地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一般。沧绯的左手中指上套了一个镶着玫瑰花的指环。阿释密达的手指也有一个,不过那玫瑰石镂在指环上的,咋一看就知道是对戒。
    “雅帕哥哥,你可以教教我吗?”沧绯不问阿释密达,却总扬起脖子向着雅帕菲卡。雅帕轻轻瞄一眼,嘴唇动动,她就点头,一屁股坐下继续写,眼睛没有离开过手上的文件。阿释叹口气:“这小妞疯了。”
    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三人,忘记了自己张大嘴巴一脸傻样。
    雅帕用下巴指指沧绯:“今年的司法考,她又没通过?”
    阿释“嗯”了一声,低声道,她都沮丧万分了,我求她好久才勉强同意进来这里做着临工。顿一顿,用手指蹭蹭鼻孔下方:“她想闭门专心考试,考上为止。”
    雅帕推搡他一下:“你的姿态别太高,小妞要自尊。”
    阿释张嘴:“我哪有!我一向怎么待她的……”
    雅帕菲卡不等他说完,就牵着我的半截袖子走了。他走得很认真,让人觉得他是专心过头了,不知道先前发生的哪一幕叫他突然回味起来。
    (十)
    撒加回到家里,将所有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坐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楼下。其实这高楼下面车水马龙,一伸手,捞出来的是满手灿烂的星光,什么也没有。
    拉斐尔蹲下身子去收拾。扫帚就在阳台门边,可她却有意不去拿。尖利的玻璃渣刺破了她的手,初时一下是感觉不到的,直到血淌出来,浸润了一小片,不晕染,那一片就逐渐厚起来,变成一摞,紫红紫红。
    撒加可以闻到那种熟悉的血腥味,可他咬着牙,喉咙发出类似小兽受伤时候的叫声。
    “我们从头再来。”拉斐尔的声音忽然清亮了起来。她的一张脸还是充满了期盼一般闪闪发光,眉眼随时准备着将流泻不尽的美丽抛洒。可是很快,她便发现她是一厢情愿。甚至天真得有点屈辱。
    撒加站过一阵,就走到房间里,打开笔记本,认真做他的设计图了。前些日子接的单子,加隆替他做了个草图。撒加对着几根弯弯曲曲的线条,怎么也不满意,鼠标滴答滴答响得要断了似的。眼睛最后还是落在桌子旁边的离婚协议书上。他一气复印了一大叠,每一张他都用力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拉斐尔哗啦一声,将手上捡好的东西全摔在了地上,负气地,伸起脚,对着沙发旁边还未完全破碎的景德镇花瓶用力一踹。
    “你闹吧!这个婚我是离定了。”撒加说。
    拉斐尔不说话了,蹲久了两腿的神经抻不直,得用力地捶打才能勉强立住。于是她拉开门,走出去。
    (十一)
    我和雅帕菲卡走到路口,向左是他家,向右是我家。他抱过了小瞬瞬,让孩子熟睡的小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又示意我走。我迈开了步子,他跟在后头。我们这样一前一后,像彼此不相识的路人。
    “卡卡!”
    我每次都会莫名其妙地一阵恍惚。
    怔了怔,看见一张笑脸在我眼前摇晃。他是沧桑了些,下巴刮得青青的,有些胡渣没等到下一茬就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我真想摸摸他的桀骜的头发。可是刚才撒加那一吼,我又不由得退却了。
    “卡卡,很久没有见面。”他走上前几步。
    “加隆,你好。”我伸出手,又放下。
    雅帕菲卡在后头站了一阵,然后就转身走了。连道别也没有。我看了看他的背影,拧过头来,又忍不住多看两眼,他已经缩成了一点。
    “我陪我哥回来。”他永远都有到一个地方的理由,可是那理由却又从不是自己。
    我们起初还是前后脚,仿佛我在躲他,可慢慢地就走成了同一平面。我们不说那些朦胧的废话,只是问最近过得好不好。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回答,很好,你呢?换来一阵沉默,好像从来彼此不曾关心过,因为这一句,都动情地忏悔起来。
    (十二)
    我后来还是想到了一个话题:“你哥和你嫂好不好?”这是明知故问的。种种的迹象表明,撒加一定要和拉斐尔离婚。我想起这对璧人在婚礼上互相宣誓,太阳照在拉斐尔闪亮的戒指上,她白玉雕琢的皮肤上。那一刻叫人妒忌得,似乎他们两个就是天长地久的楷模。然而,那才是多久之前的事。
    加隆问我什么时候结婚。这是这阵子我听得最多的问候了。我有点恼,这分明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即使我们什么也没有,至少还是知己,比别人多几分亲密才对。
    再走几步就是我家了。可是加隆却站住了。我鼓起勇气对着他,略带撒娇地说:“不送我了?”他很无奈地笑了。那神情已经将他的答案告诉了我。“我和艾欧罗斯见个面。”他岔开了话题。我惊异地说:“你找他干什么?”“他找我的。”
    我们握了握手。他紧紧地攥紧了,然后看着我的脸好一阵,就松开,走了。
    (十三)
    艾欧罗斯走进酒吧的时候,感觉很多人在看自己。他的脸上有一道很淡的疤痕,长了一点儿肉芽,可是并不影响外貌。这酒吧易主了。
    加隆拿着酒瓶和酒杯走来。
    “你是新的老板?”大艾皱着眉头问。
    “我哥早把酒吧转给我了。我嫂子也没反对。”加隆晃了晃杯子。金黄色的液体挂在酒杯的壁上,刷下一层,又一层。
    “你们一家,”大艾费劲地组织着合适的语言,“很好呀。”
    他们聊这一夜,之后,大艾心里做了一个无比坚定的决定。连他自己一想到都狠狠地吃了一惊。
    (十四)
    我一整个晚上都不怎么说话。
    裳雪和米罗不知怎么玩起来了丢枕头的游戏,在睡房里喊得不亦乐乎。梦瑾坐在墙角发了一日的呆,现在靠在沙发床上迷迷糊糊地入睡了。我给她盖上被子。她身上微微发酸的汗味在初冬的寒冷中慢慢消散。我摸摸她的额头,这两天总是发一阵热又冒一阵冷汗,医生让她几天都别洗澡了。
    卡妙拿了一些单子回来,手把手教我填。
    我想,我还是挺喜欢文学的。他很支持我,给我报一个那种研修班,读完了会有个证书。卡妙告诉我,读得好,就有可能推荐到格勒诺贝尔市第三大学。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应承了,笨手笨脚地描着英文字母,将所有的空格写满。卡妙的字真漂亮,一手动人的圆体。有时候两个呆久了,我几乎忘记了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你是不是有心事?”卡妙眼皮都不抬,手上写得东西飞快。
    “嗯。”我什么都瞒不住他吧。
    “雅帕菲卡?”他这么一说,我的背脊立刻冒了一层凉汗。可是我下意识地摇头,拨浪鼓似的。还没等他再问,我就招供了:“加隆,加隆回来了。撒加要离婚,可能他要回来帮他哥啥的。”他啥都没问,只是淡淡地笑笑。我忐忑不安起来。
    我们填了好久才填完。期间都没有再谈过别人,就不时问几个问题,诸如“你小学在哪儿念的,我给你填吧”,或者“文学的英文怎么拼”之类。
    上床的时候,卡妙先靠在枕头上,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我快上来,接着就好好地搂紧了我:“啥也别说。”他的身体先是凉飕飕的,渐渐地就滚烫起来。
    (十五)
    大艾看着拉斐尔在街角的咖啡店坐了很久。他也坐在对面的长椅子上,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一身黑衣。他兀自地就爆发一阵大笑,周围的人都对他惊恐不已。他伸出一只手指,对准了拉斐尔,好像她是一只很小的蚂蚁,他随手一转,就可以置她于死地。
    拉斐尔喝了满满的一杯咖啡。拿着杯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可她一个人时,又坚持着带有那种骄傲的神情,轻轻地撅着薄薄的嘴唇,像个公主了。
    太阳有点阴冷,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也抹出了一丝冰凉来。
    大艾就这么将她活生生地吞到了眼睛里,等待着她在自己的眼眶中化成一大块斑。
    拉斐尔的头发斜斜地挽着,可是有一缕没扎好,就绕着脖子下来了,她怎么也拨不走,索性由得它。今天她穿的是一身有点发黄的连衣裙,袖子边上扯出了丝。曾经那样诱人的拉斐尔竟然就这样踢着拖鞋落魄在街头。有人走过,将她的伞带掉了,摔在地上。她就吃力地弯下腰,伸手去捡。大艾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每次用劲一点,那伞就蹦得更远些,直到她永远不能够得着。
    大艾走了过去,捡起了伞,啪一声拍在桌子上。
    拉斐尔起来的时候,脑壳子碰了一下桌子,她揉着脑袋伸直了身子。身材还是窈窕,一抹白皙的肌肤在单薄的衣裙中跳动。她愣了愣,刚想道谢。
    大艾却突然脱下了外衣,盖在她身上。接着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着她将咖啡喝完。
    (十六)
    卡妙的小店真的要盘给别人了。我陪着他在花店里做了最后一日,要收走的东西不多。就是一个小盆栽,里面是一株紫色的风信子,格外纤弱。卡妙把这棵和他的杯子放在袋子里,拎着就可以走了。
    走出来,他突然舒了一大口气:“卡卡,我们喝酒去吧!”我有点意外地同意了。平常我总按着他的酒杯,不让他多贪。
    我们走进了那间酒吧。
    加隆就坐在吧台旁边。他看见我们,脸色迅速沉了下来。可他又调整得极快,待我们走到跟前,他便笑逐颜开了,只那笑始终还是带了很多意味深长。
    “师兄。”卡妙这样主动喊他,我们都有点惊讶。加隆拿了杯子和酒过来,坐到了我平常爱挑的那张大沙发上,三人便喝起酒来。
    席间,卡妙问起了撒加和拉斐尔。加隆只是摇头,说什么也不好说,他哥就是一门心思要离婚,而且财产什么的已经找了人来公证和估价。
    “要打离婚官司吗?”我小心翼翼地插一句嘴。
    加隆说是:“我嫂子有个表妹在律师事务所工作。那个妹妹的男朋友是个大律师。”
    卡妙说:“可是拉斐尔是过错方。”
    “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好好过。”加隆往后靠在柔软的垫子上,垂下的睫毛遮住了他的大半个眸子。
    “你们呢?”加隆的话题转得很唐突,却也很生硬,“什么时候结婚?”
    我不等卡妙回答,就咳咳两声:“嗯,圣诞节,你一定要来啊!”我看到加隆的脸上又一次掩过了阴霾,并且是有意的,明显的。
    电话铃适时地响起来,雅帕菲卡在那头说话,他淡定得很,可是小瞬瞬的哭声却暴露着他的慌乱。“卡卡,”他依然慢条斯理地说,“你今天真的不过来了吗?”我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可能小瞬瞬有点想你。”他说,“他比他妈妈小时候还闹。以前我带小云都不是这样子的……”一时觉得自己多说了,雅帕菲卡刹住了口,沉默了下来。
    身旁的两人都望向我。
    我扣了电话,略略解释了一下。卡妙答应了陪我一同去。
    加隆却摇头了:“你这个惹事的人。”
    我和卡妙赶到了雅帕菲卡家里,看见沧绯在,抱着小瞬瞬嘻嘻哈哈地玩着。还是年轻的小姑娘,将孩子的一只小脚夹在两条大腿间,难怪小瞬瞬总是扭动身子,很不舒服的模样。雅帕菲卡手里拿了一本书,见了我们来,就一把撑起孩子的咯吱窝,放到我的怀里,然后转过身子,对着沧绯滔滔不绝起来。他们说的自然都是法律方面的问题了。
    “小妞,你完全可以去问你家亲爱的。”雅帕菲卡开起玩笑来有点别扭。
    沧绯用力的摇头,低下了脑袋。“我怕我快要配不起他了。”她的声音几乎贴着地板擦过。
    雅帕菲卡摸摸她的脑袋:“傻瓜,如果你这次又考不过司考,你是不是要和他分手?”
    沧绯几乎哭了起来:“雅帕哥哥,求你别这么诅咒我。
    (十七)
    我抱着小瞬瞬走到阳台,卡妙手忙脚乱地给他冲开水。孩子累了,一会儿就吧嗒着口水趴在我的肩膀上睡了。卡妙正将奶瓶里的开水往自己手上滴,我要喊他,可那水滴已经摇摇欲坠地下来了,他倒抽了一口气:“嘶……烫死了。”
    沧绯和雅帕菲卡聊了好一阵子才走。她夹了书和文件,走过来轻声和我们道别,又摸摸小瞬瞬的脸颊。孩子的小脸脏兮兮的,沧绯愧疚地对我说:“卡卡姐姐,我真不会带孩子,辛苦你了,总是帮着雅帕哥哥。”我说,客气,咱好朋友。
    我将小瞬瞬放到沙发上,然后拿几个枕头挡着他,坐到旁边。
    雅帕菲卡已经倒了好茶,端到我们跟前,有些蹑手蹑脚,还不时小心地瞧瞧他外甥,唯恐瞬瞬会突然醒来哇哇大哭。“总麻烦你们,很不好意思。”他抱歉地说。“最近实在是很忙。”
    我让他们俩聊,跑到厨房里做夜宵。翻开他的冰箱,只剩下半包汤圆了。我就用黄糖煮汤,将那半包汤圆都下了,给两人端去。听到卡妙问起雅帕菲卡:“刚才那个女孩的表姐夫,是我们师兄……”我赶紧竖起耳朵来听。
    雅帕非开哼了一声,轻蔑地笑笑:“我不关心。”
    卡妙便也笑一下,不再问了。
    他们又扯些别的话题。只是绕了一圈,说到一些相识的人上面,雅帕菲卡自己又突然说:“沧绯的表姐死活不愿意离婚,他们目前分居了。听说她表姐夫准备搬出去了。”
    我和卡妙相视一下。
    吃过了夜宵,我洗好了碗,又给小瞬瞬擦了擦身子,换了套小衣服,才和卡妙走。雅帕菲卡送我们到门口,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关上了门。
    我们拉着手摸黑走下楼。这种旧楼的灯坏了几层的,很可怖。一出楼梯口,看见对面小卖部的日光灯,就顿时觉得开阔起来。卡妙拉住了我,低声说:“看看对面,有意思。”我顺着他指去的方向看,拉斐尔坐在小卖部的椅子上,对面放着一大瓶纯生啤酒。她歪着头,托了腮,柔顺的头发盖得半个身子都是。
    “你说,等下她身后会不会出现一个人。”卡妙说话时候喷出的热气呵得我耳朵很痒。我推开他,笑他突然多事起来。
    果然,一个男子从后头迈步前来,将拉斐尔跟前的啤酒瓶一把撩开,酒瓶瞬间摔得粉碎。男子冷笑一下:“你变得潦倒又难看。”
    (十八)
    拉斐尔得用手使劲压着大腿才能站起来,立在那人面前。她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又甩头要离开。男人一把搂住拉斐尔,拉到自己怀里。她挣扎了一阵,陷入了沉默,任由他低下头来凑近。
    我差点要尖叫起来,卡妙忙捂住了我的嘴。
    等到搂着拉斐尔的艾欧罗斯叹口气,将拉斐尔松开了,卡妙才放开了手,我懊恼地推开他,怪他的动作像个绑匪。
    “我们走近去看看。”我竖起手指欲盖弥彰地嘘了一声。又蹑手蹑脚地猫腰前进。
    大艾冷冷地对着拉斐尔说:“你这没骨气的妖精。”他这么说着,自己的骨头都软下去一截。
    拉斐尔也不反驳他,兀自转过身子要走。
    大艾受不得她的冷落,又一把捏住了她。他忽然有点心疼,觉得拉斐尔瘦得像那种没吃饱奶的刚出生的小猫,连嗷嗷叫的力气也没有,饿出皮包骨来。“你恨不恨我?”大艾问她。
    拉斐尔乜斜了眼看他,依旧一声不发,脸上像上了浆。
    大艾倒突然希望她能如常地尖着嗓子痛骂自己一顿,或者满脸泪水地用拳头捶打他。
    正看着,卡妙在我身后说:“你不用猫腰,他们在明处,又看不见你。”吓了我一跳。蹦起来的时候,拉斐尔已经蹒跚着离开了,大艾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不作声。
    (十九)
    我在杂志上看中了一件婚纱,像鱼尾一样在身后拖出一个尾巴,全用蕾丝拼凑。我摩挲着那图片,直说漂亮。卡妙在我身后看了,微微笑一下,说过些日子陪我去买。我说:“这肯定贵死了。”他就在摸摸我的脑袋,好像我是个说胡话的小孩,回头又忙他的事情去了。
    我给小云拨了电话去,她说她还在医院里头躺着,闷得发慌。我忍不住和她碎磕起最近听来看来的这一桩事情了。小云说:“这三人的戏不好演,就怕戏台子一下子塌了。”
    第二日起来,有点感冒了,就跟雅帕菲卡说不过去带孩子了,他在那头忙得很。我细心一听,小瞬瞬可能还没醒。他对我说:“你好好休息吧。”就挂了电话。我一时觉得有点落空。我在床上躺了一阵,起了喝了点水,宫儿就上来了。米罗给她开的门。
    宫儿进门就丢了一个大旅行袋在地上,然后叫我。
    我出来看,原来是一件华丽的婚纱。正想着很眼熟,宫儿说,那是她嫂子结婚的时候穿的。她还说:“你要是不介意,可以用这一件做出门纱,再叫卡妙哥给你买件在婚宴上用。”我想起拉斐尔做新娘子的甜美模样,脑子里又不自禁地将这些日子看见的憔悴的她扯了出来。
    “昨晚我看见你嫂子了。”我说,“一个人到小卖部去。”
    宫儿跺跺脚:“哎呀!我不知道嫂子怎么搞的,都弄成这地步了,还和那个艾欧罗斯藕断丝连。昨天啊……”她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米□□咳了两声:“其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她便嬉笑了一下:“大表哥差点又和那个姓艾的打起来了。”
    我说,你嫂子明明是一个人。
    宫儿一本正经地摇着指头:“你不知道啊,她前脚进屋,艾欧罗斯后脚就打电话找我大表哥出去了,质问他为什么让嫂子一个人。”
    我又问,你哥哥嫂嫂不是分居了吗?
    宫儿回答:“是口头协议分居。可是呀,我看得出来,他们哪里舍得分啊,耗着呗。喏喏,现在倒好,又大闹一顿……他们的生活一塌糊涂。”
    米罗学着她的语气:“一塌糊涂,装逼!”裳儿又从房间里扔了一个枕头出来,正中他的脸。
    宫儿摇摇头:“那个艾欧罗斯神经病。大表哥上辈子欠了他。”
    (二十)
    我在家里收拾了一下,觉得脑袋愈发沉重了。裳雪过来一摸,说我发烧了。我赶紧进房间,离得她和宝宝远远的,免得传染上了。
    梦瑾这些日子渐渐也都缓过劲来了。虽然也都时常对着楼下发呆,可是喊她,她也还懂得应答。今天见我闷在房间里,她就推门进来,端了杯水,说是来陪陪我。可我问她啥她都愣半天没回过神来的模样。我说:“小梦你去歇歇吧,脸色差得要命。”她没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个圈,又坐到我床上来了。
    “卡卡姐,你说,咱一个人带个孩子,会不会很困难?”
    我吓一跳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她肚子。她笑着缩开,像开着玩笑似的扭扭身子。我说:“这可不是玩儿的,小梦。”梦瑾正色了:“卡卡姐,我蓄意的。”
    她这么一说,我更加不敢留她,将她撵了出去。她在门缝里扔给我一句话:“别和裳雪他们说,我还没确定的,而且我要……”门砰一声关了,我没敢想象她的下一句。
    我吃了药之后昏沉了一天。裳雪进来了几次,给我擦脸、倒水、量体温。动作虽还不灵巧,但是也是个熟手的主妇样子了。
    起床的时候家里来人了,我第一眼没看清楚,后来才知道是雅帕菲卡。亚伦今天没去陪小云,回家带孩子了。雅帕菲卡拎了一些水果过来,说看看我。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是小病一桩。他说,这次来,也还要麻烦卡卡你一件事。雅帕菲卡皱着眉头,好像很不情愿。
    我说:“你说吧。”
    他顿了一下:“就是沧绯她表姐那个事情。”他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要我来说干嘛,无聊。他们想要找你们几个问问事情。”
    我警惕地说:“问啥了,我啥也不知道。”
    雅帕菲卡说:“你爱说不说,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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