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右手

第11章


    然而她有种感觉,罗圈的确可能上过某所大学,甚至以前从事的可能是某项学术性的职业。从比例上说,不管是流浪的游民,还是监狱的死囚,乃至在地狱里,从事学术性职业的人数很可能与其他阶层和背景的一样多。一个人所受的教育程度本身并不能让他避免沉沦,如果他自甘堕落,反倒可能加快沉沦的过程。
    除了声音,还有一件事让她觉得罗圈是个有修养的人,那就是她听见罗置曾经引用拉丁语诗句。但对于这件事,她可能只是搞错了。
    反正她跟伊尼斯交谈的时候,罗圈没怎么插过话。他只是靠在后座上欣赏风景,既不冒失,也没威胁。他能搭上这辆车,就算达成目的了,此时他显得很低调。
    尽管如此,他在那儿,艾莉娜就不能和伊尼斯无拘无束地交谈了,他们总会感到他的存在。此外,他们还得时不时地跟后座的他说几句话,因为他毕竟就在那儿……她问罗圈,后座的风会不会太大,如果觉得大可以把车后的挡风玻璃拉下来。他回答说,不大,他喜欢吹风。伊尼斯问他是哪个地方的人,是不是经常可以搭车。他回答说,他浪迹天涯,不是经常搭车,不过每次搭车他都很开心。艾莉娜稍后又问他有没有饿。他回答说想随便吃点东西。
    她对罗圈说,他可以自己拿饼干和水果吃,伸手能拿到的东西都可以吃,等停车吃晚饭的时候,他如果还在,可以再多吃点。不过她暗示说,在那之前他可能已经要下车了。而他却答道,他很喜欢搭他们的车,愿意一直跟着他们走。
    伊尼斯于是解释说,他们要去佛蒙特,得开一宿的车。罗圈答道,他愿意去佛蒙特,反正从来没去过。他还提议,如果一会儿女士累了,他愿意与女士轮替着开车……
    就像这样不时地跟他说句话,没什么含义,他也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没什么特殊含义,至少当时看来没什么含义。言谈间歇,他坐在后面一边欣赏风景,一边顾自己吃饼干,还吃了一根香蕉。
    他们来到一座小山的山顶,蜿蜒的公路一直向西。前方百里之外,青色卡兹奇山①那边的哈德逊河②上,一轮红日渐渐西沉。
    ①卡兹奇山:Catskills,位于纽约州西部。
    ②哈德逊河:Hudson,纽约州大河,流经纽约市。
    艾莉娜在山顶放慢了车速,几乎停了下来。
    “瞧!”她说话的嗓音绷紧,感觉日落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太阳落山了!”
    那一刻她忘记了身后还坐着污秽的小个子,甚至都忘了身边的伊尼斯。看着红色的火球落下去,她不禁感到一阵孤寂。她想起年轻的父母在一场剧院大火中丧生,那时她差不多还是个婴儿,她想起自己曾经目睹父母的葬礼,当时便是日落时分。太阳落山,牧师布道,女人哭泣,大火向西方熊熊燃烧……
    “Soles occidere et redire possunt——”
    她感到呼吸几乎停住了。太阳还会东升西落——她觉得轻柔的声音是从身后的小个子男人那里传来的。她扭过头去。
    “Nobis cum semel ocadit brevis lux.”她的眼中含着泪水。
    但于我们,当短暂的光芒熄灭——
    这时,她觉得红眼睛的男子在身后低声接道:
    “Nox est una perpetua dormienda.”
    就将沉睡于漫漫长夜!
    如今还有多少人懂拉丁语啊!——这是卡图卢斯写给蕾丝比亚的诗句①。
    ①卡圈卢斯:Catullus,公元前84-前54年,古罗马抒情诗人。蕾丝比亚(Lesbia)是他所爱慕的一名已婚女子的化名,取自古希腊诗人萨弗(Sappho)居住的蕾丝伯斯岛(Leabos)。
    她的脸庞这么年轻,没有人会指望她能听懂这首死语言写成的诗。但饱读诗书的她离开高中的时间并不长,居然就听懂了。这几句都是她最喜欢的诗。
    然而也正因如此,她可能仅仅是在想象。罗圈其实可能是在说别的,也可能什么也没说……
    看起来,不管他的声音是怎样的,都属于那种能引起注意的声音,让人难以忘怀,她就没有忘记。但这些就是与他声音相关的全部记录。除了她,再没有人听过他说话,或者说,现在还活着的人里,再没有人听过他说话。
    他向圣特尔姆和艾莉娜作自我介绍的时候当然不会使用罗圈这个名字,他说,他的名字叫戴夫。
    我在重新检视罗森布拉特的笔记本上有关罗圈的记录。
    有关他身高的问题:
    问(对戴瑞小姐):戴瑞小姐,你说他小,小个子男人,是指他身体很弱么?
    答:不,他身体不弱。他的躯干和肩膀都是正常人大小,胳膊相当长,手腕和手掌很粗大。他更像是给截掉了一段,相比于身体,腿似乎很短。他的身高大概只有五英尺三英寸。
    问:他的腿看着像是罗圈,膝盖弯曲,仿佛蹲着一样?
    答:我想是因为他穿了条宽松下垂的长裤。
    问:假如他一直是蹲着,那么他站直了以后个子会很高喽?
    答:不,不会特别高。他不可能高过这位奎尔奇先生,也不会高过伊尼斯。
    问:或许跟这位瑞德尔医生差不多高?
    答:对,差不多。他可能就是那么高。
    问:那大概就是五英尺七英寸丰。
    答(瑞德尔医生的回答):猜得不错,警官,我的身高正是五英尺八英寸……还有眼睛颜色的问题,这是警方鉴定方法的一个重要项。
    问(对戴瑞小姐):你说他眼睛是红色的。你是指白化病人的那种粉红色眼睛吗?
    答:不,他眼睛的虹膜是蓝色的,一种中等的蓝色或者灰色。但他的眼白部分显得红肿,乃至虹膜也泛着红色,一眼就能注意到。
    问(对瑞德尔医生):医生,这可能是什么问题呢?
    答:听着像是慢性睑缘炎。
    问:啥?
    答:是一种病症。不过,在看到他之前,我不喜欢作任何确定性的诊断。
    同:你根本就没见过他?
    答:我从未见过他。
    问:我想,如果有人了解一些医学知识的话,他可以通过某些方法把眼睛染虹,而不会得什么毛病吗?
    答:他不需要了解任何医学知识……
    还有问题关于那只撕裂的耳朵,罗森布拉特似乎特别重视这个问题,据我所知,耳朵是贝迫永人体鉴定法①最重要的指标之一。由于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观察者不会在意耳朵的形状,因此这方面任何的显著差异无疑都会是引人注目的。
    ①贝迪永人体鉴定法:Bertillon system,依照人的身高体重、肤色特征鉴定罪犯的刑侦方法。
    问题是在与奎尔奇的质询中提出来的。奎尔奇是惠普尔镇的邮局局长,说话有些聒噪,他是最后一个在“死亡新郎池塘”前看到那名恐怖杀手的人。
    问(对奎尔奇先生):奎尔奇先生,你是惠普尔镇的邮局局长?圣特尔姆先生和或瑞小姐的汽车在七点三十分左右停在惠普尔镇的邮局,向你打听哪里有野餐地可以吃晚饭.你当时看见汽车后座上这位名叫戴夫的男子吗?
    答:我看见了。我当时站在前门口,正要关门,这辆灰色的汽车开了过来,那家伙坐在后座上。时问更准确地说是七点三十六分,而不是七点三十分。下午从皮茨菲尔德来的邮件已经分发完毕,明天早上六点钟邮车送丹伯里的报纸来之前,我就没别的事了,又没人可以说话,所以我想我还是回家跟猫说话吧。然后这辆车就开过来了,戴瑞小姐在开车,她样子很漂亮,黑色的卷发,粉红的脸颊,还戴了副蓝框的眼镜。圣特尔姆先生说他们要去佛蒙特结婚,打算开一宿的车,所以想找个野餐地停下来吃晚饭,问我是否知道哪里有漂亮的湖,不用慷扰人家的院子就可以到达的。我说这儿除了湖水、树林和岩石,啥也没有,不像他们纽约有康尼岛①,不过有些人挺喜欢这儿的,他们随便去哪里都可以。他又问起身后几百英尺远的那条路,他们刚才经过了那条岔路,那边有什么漂亮的景点吗?我说那是石瀑路,一条坑坑洼洼、石子丛生的小路,没有什么人住那儿,只住了老头欣特奇和养蜂造酒的约翰·维金斯,另外还有两三个艺术家和老教授,在那里买了几套夏天住的别墅,但沿途有很多树,路那边有个湖,离老头欣特奇家大约一里路,不归任何人管,周围尽是树林岩石,我估计他们俩可以在那儿野餐,那个湖很漂亮,只不过又黑又深,有人叫它泰戈尔湖,但多数人都叫它“死亡新郎池塘”。戴瑞小姐对我说,哎呀,这名字太可怕了,他们为什么用这个名字呢?我跟她说,那是因为以前湖的主人叫做布莱德格鲁姆①,死了有一百年了口她于是有点发颤地对圣特尔姆先生说,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但他只是笑,说那有什么区别呢。他对我说谢谢,他们可能会走那条路,吃完晚饭准备继续往前,他们能否沿那条路下去,找到岔路前往佛蒙特,还是必须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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