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右手

第14章


    “我跟了他二十年,”她说,“他不会愿意看到他的最后一份账单没有被支付。”
    “谢谢,”我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
    她把商人的名片交给我,我得把车交给他,另外就是装了钞票的信封。看样子这位老人是那种喜欢付现金.不喜欢付支票的人。我看也没看就把名片和信封放进口袋。等我回到市里再看商人是谁,然后打电话叫他到西11街51 1号取车,如果他的住处不太远,我也可以明天早上亲自把车送过去。我也根本不想看钱,我会去我的银行,47街的莱克星顿信托银行,把钱存到年轻的出纳索耶尔那里,通常我都是跟他打交道的。我甚至都不想考虑钱的事。
    这就是我刚好在那条路上开车的原因。我把随身携带的手术箱和旅行包装进车尾的行李箱,然后便出发了。
    我感觉麻醉师想跟我一起走,她对此作了暗示。我不知道,她要是真的来,会不会现在也死了。
    大约日落时分,我拐上了这条岔路,在我的地图上这是从49A公路到7号公路的一条捷径。
    当时我可能还没有完全摆脱失败所导致的郁闷,然而,我并不认为是这种情绪在潜意识中驱使我拐上岔路的。在地图上这条路看着比较短,而我想节省时间和汽油。
    岔路口所在的地区叫做石瀑,只有一家普通的小店,以及几座房子。这条岔路从一个叫做惠普尔镇的地方汇入7号公路,可以少走大约十五里,但却是条石子路,异常狭窄,蜿蜒崎岖,高低不平。我上了岔路才发现这些问题,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驾驶,以保护轮胎。
    我继续前行,指望路况能够很快好起来,然而没有。这差不多是条废弃的马路,往前开了九或十里,我只经过了两三座破旧不堪的农舍,似乎没有人居住。马路两边是上了年月的石护栏,石缝间蔓生粗大的野葛藤,疣状的树叶闪闪发亮,准有上百岁了。护栏外面只有树林、荒田。大石丛生的山坡,然后又是树林。走这条路简直是一场噩梦,我沿路开了大约半个小时,发动机熄火了。
    当时只听见发动机顿了一下,就不再运转了,汽车又向前滚了几码,停住了。大约在日落以后半小时。我没看表,但天空中还泛着红色。
    我停车的地方刚好在路口,左边有一条阴暗的岔路。一个路标破破烂烂地立在路旁,指示着三个方向,上面的铅字是手工铸造的,指针形似人手,可能是独立战争时代的东西。其中一个指着我来的方向,写的是“石瀑9里”;一个指着前方的马路,写的是“惠普尔镇10里”;第三个指向我身边的那条岔路,写的是“沼泽路,距弗雷尔锯木厂15/8里”。
    这只是一条破旧阴暗的马车路,深深的车辙上长满了紫色的翠菊、黄色的雏菊,还有别的野草,看起来好像过去四十年都没有轮子从上面碾过了。不过,这倒是我离开石瀑后见到的第一个岔路,看得见的部分大约有两百码远,然后便隐没在深邃的铁杉林中。
    停车的一瞬间,我看见小路消失处有一个人影,背对着我往前走去。他头发乌黑,没戴帽子,上身穿丁尼布蓝衬衫,下身穿卡其布长裤,双肩渗满扦水,肩上挂了件外套。他看起来体格健壮,中等身高,步伐轻松,不停摇摆,像是个印第安人。
    我开始捣弄启动装置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只是晃晃悠悠地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往前走,距我两百码远,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树丛中。
    我承认,他有可能不存在,只是幻觉而已。只要光线和精神状况达到一定的条件,幻觉就可能在任何人身上发生。虽然我不是什么想象力丰富的人,他也有可能只存在于我的头脑中,汗流浃背地肩挂外套,晃晃悠悠地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下去,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中。
    然而,问题并不在于我看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幽灵口问题在于,我没看到一辆确实存在的凶车。
    我踩了脚启动装置,发动机启动了,但我还没来得及踩离合器踏板,发动机又熄火了。我又踩了一脚,发动机又启动了,接着就又熄火了。
    这是最恼人的一件事,每次你都觉得差不多搞定了,但就是一直搞不定。我还有半油箱汽油,所以不是汽油的问题。我试了发动机的阻风门,把开关开了又关,眼看电池耗得差不多了,我又重新启动发动机,然后又是熄火。最后发动机不再旋转了,我只好下车,想通过转动曲柄的方法来启动。
    也许我很固执,但我不喜欢受挫的感觉。我切断开关,将曲柄转上六七圈,充好电,然后回到仪表板前启动开关,再回来使劲把曲柄安装复位。每次发动机都会启动,但不一会儿又顿住熄火了,于是我他妈的得完全照样再弄一遍。试了十次还是十四次,我就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以至于安装曲柄的时候没有对准,让它从我的脑袋旁飞了出去,要不是我躲闪及时,可能就砸到脑袋了。我左耳的耳垂被划了个口子.流了点血,不过感觉耳朵的软骨没有破损。
    我尝试了不下二十多次,直弄得浑身是汗,污秽不堪,两眼发红。我体重一百四十磅,不是卡车司机的体格,但胳膊还是非常结实的,而且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我的手劲也很大。即便如此,我最后头痛欲裂,还是没能搞定。
    这天晚上是如此闷热,尽管最后一道日落的余晖已经消失,黄昏的阴影笼罩一切,路上的石头依然散发着积蓄的热量。要是在大中午,我说不定已经被太阳晒中暑了。若真如此,我倒可以如愿以偿地丧失几分钟的知觉,忘掉眼下的烦恼。但是太阳已经落山了,我只是有点轻微的热衰竭,虽然头痛,却没有晕厥。
    我心里还在想,应该把车从路中央推到边上去,如果有人来的话,我就挡道了。但我没费这个事,因为并没有人来。
    我转动曲柄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的确感觉听到身后的远处传来一声喇叭的呼啸,还有汽车沿路驶来的嗡嗡声。我直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环顾四周,没有东西走过来。那声诡异的呼啸可能只是山谷那边的一列火车,嗡嗡声则可能是山上看不见的地方飞过的一架飞机。
    我正站在那儿张望,一小股热旋风从后方刮来,掠过我身体,继而又往下吹。我可以观察到风的行进,却看不到风本身。从我身边吹过后,这股风便改变了方向,朝沼泽路吹去,杂草都给压平了,底下成了银灰色,扬起了一小片沙粒,像是汽车飞驰而过后留下的烟尘。但它不是汽车,根本看不见,只是一小股旋转运动的空气而已。
    正当我的目光追随这股旋风时,我看见了黄色响尾蛇。它伏在沼泽路的一道车辙中,距我二十英尺远,平坦的脑袋上,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这是一条森林响尾蛇,大约四英尺长,枯草色的体表,奶油巧克力色的浅斑。有一种说法,浅色的响尾蛇是母的,如果这种说法正确,那这就是条母蛇。我看见它的时候,并不知道它在那儿呆了多久,但它很有可能一直就在那里,否则我应该可以看见它爬动。移动的蛇很容易吸引目光,这条黄色的蛇静静地伏着,与车辙中蔓生的野草的黄色草根混杂在一起。
    在一条废弃不用的老马路上有条响尾蛇,这没有可奇怪的。山里头一直就有许多响尾蛇,八月的老马路上尤其多见。它们喜欢伏在太阳晒过的尘土和石块上蜕皮,这种时候的响尾蛇往往跟瞎子差不多,任何路过的东西都可以从它们身上碾过去。这条黄色响尾蛇唯一让我觉得不太寻常的,是它眼睛的颜色,大多数响尾蛇的眼睛都是斑驳的金色,而这条蛇的眼睛却是火红色。这有可能是因为天空中残存的红外线,超出了我的光谱范围,但没有超过它的,因此在它那双坚硬无睑的眼睛上发生反射,显出火一般的色彩。
    然而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死了。它有可能被车碾过了,但我还是猛地拔出曲柄把手,用力向蛇掷去。把手砰的一声砸在车辙的石头缝隙上,刚好是扁平的蛇头刚才所处的位置。不过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了,那条蛇没有死,也不瞎,虽然一直伏在那里,可能伏了好几个小时,也可能伏了好几天,但是.一旦危险出现,它的反应依然迅猛。我刚一挥手,它马上就滑走了。
    消失在路上的人影,从我身后吹来、又转向岔路的小旋风.以及伏在车辙里的黄色响尾蛇,这些,就是在沼泽路入口处抛锚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一切。
    我不记得当时的时间,但是,从日落后一会儿到黄昏降临,至少有足足一小时,我一直在那里,距离“死亡新郎池塘”将近十里路。
    曲柄弹到了老马路旁边高高的草丛里,但此时我并不急着跑过去拿。我即便转一晚上的曲柄,如果不能找出问题的所在,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我掀起车盖,想看看能否诊断出问题。
    无论如何,我不是什么机械专家。但某种程度而言,汽车的机械装置与人有许多相似之处,比方说都有许多器官部件,都有许多种出毛病的方式。我得研究一下发动机的结构,辨别各个器件都是干什么的,又是如何在一起工作的,这种事汽车修理工恐怕看一眼就知道了。假如汽车修理工第一次做解剖,没准他也会被难倒,也得仔细研究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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