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花坛里,长着高高的飞燕草和一丈红,还有一丛素雅的小夏菊,空气中弥漫着花的芳香,青草和黑土的湿味。
花丛间有条石头小径,一小片草地的中央摆着木头台座,上面立着一个镜面球,像透视者的水晶球,映照出花朵的五颜六色,不过此时都变暗了。球是银色的,犹如黄昏的天空。
我对面的花坛里,有一名高大强健、肩膀弯曲的男子,他背对着我,穿着条纹短裤和软帮鞋,正用铲面压平泥土。他脑袋秃顶,一圈稀稀疏琉的白头发,一对大大的蝙蝠耳,一张干瘪无牙的嘴。
我刚路上花园小径,他便停止敲打地面,一只手握着铲柄,另一只手在脖子和肩膀周围挥舞,瘦长的白胳膊好像摇曳的白蛇。
“滚开,你这该死的小恶棍!”他说话的嗓音含糊不清。
他并不是在对我说话。我穿的是绉胶底的老式运动鞋,走在碎石车道又宽又浅的轮胎印上,他是听不见的。他可能都不知道方圆三里之内有人,只是一边在拍打蚊子,一边自言自语,一个人独自干活的时候常常是这样的。
“找死啊,你这个嗜血的……”
啪!
“对不起。”我停在镜面球的旁边,手按了上去。
他将一只鼓鼓的蚊子打死在光秃秃的头顶,手掌上留下了一块污迹。他就这么面对花坛站在那里,一只手举在头顶两英寸的半空中,一动不动。
“嗯?”他低声说。
“请问……”我说到一半,犹豫了一下。
“嗯?”他重复道。
他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好像不十分确定是真的听到了我的声音,还是仅仅在想象。如果是听到而不是想象,那么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是来自房子的内部?房子里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已经减弱了。还是来自幽暗的四周?或者,来自地下?
“我在这里,”我说,“在你背后。”
“我背后。”他重复道。
他转过身,弯着肩膀,黝黑的双手握住铲子,苍白的胸前沾着一颗灰色荆豆花。他的面庞跟双手一样晒得黝黑,颜色要比胳膊和身体深,还有一对黝黑的招风耳,好似一只大蝙蝠。灰暗中显露出他干瘪无牙的嘴,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直盯着我。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半天,他才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把手从镜面球上移开,朝他走了过去。
“我姓瑞德尔,”我说,“来自纽约的哈里·瑞德尔医生。我的车在前面的路上抛锚了,请问,你知道附近有没有汽车修理工……?”
“汽车修理工?”他凝视着我,嘟哝道。
“我倒也不指望能找到汽车修理工,”我说,“我想我应该可以自己解决问题,只要有一把小扳手就行。我需要做的就是拧下一枚螺母。我车上没有任何工具,什么样的可调节型小扳手都行,或者一把钳子也可以的。”
他嘴一咧,露出亲切的笑容,精明老练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幽默的光芒。
“红头发,你他妈的走路轻巧得听不见啊!”他说,“你倒是把我的腰扳了一下①,转身运动可不轻松。你要拧螺母,是吗?嗯,我想咱们得在周围找找可以用的工具。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瑞德尔?瑞德尔医生。瑞德尔医生,我是亚当·迈克科莫鲁教授,相信你在信箱上看到我的名字了。”
①扳了一下:原文为wrench,有“扳,扭伤’与“扳手”两个意思,此处为双关语。
他把铲子换到左手,向我伸出了右手,手掌凉爽光滑、强壮有力。
“你就是那个亚当·迈克科莫鲁吗?”我问他。
“那个?”他略带警惕地看着我,那样子好像觉得他要是一承认,我就会提出什么精神病人谋杀案的问题,“我是迈克科莫鲁教授,没错的。我不觉得叫这个名字的人有很多。”
“大四的时候,你就在我的精神病医学课上……”我说。
“哈佛的?”他问我.“你修了我的课……?”
“不,”我说,“我是南州大学的。教授,我不是你的学生,你也从来没见过我。我是说我们使用你的书,那本书基本上就是我们的圣经。”
“哦,”他说,“那本书里有许多有趣的东西,我估计好多人都看过吧。”
他用铲面最后敲打了一下地面,便把铲子抛到了厨房门前的花坛边上。
“医生,你热衷园艺吗?”他问道,“我刚种下了明春的郁金香。”
我摇了摇头,他对我说:“打理花园要花许多时间,总会有点事……你说你的车在前面路上抛锚了?我没听说附近有汽车修理工,但咱们可以看看能做些什么帮助你上路。你的车在哪个位置?你一定开过了尤尼斯泰尔家,否则你应该会去他那里的。你是开往石瀑么?”
“不是.”我说,“我是从石瀑过来的,开往惠普尔镇,要上7号公路。我的车就开往那个方向。”
“哦,”他说,“你是从那边过来的?”
“对,”我说,“我是从49A号公路那边过来的,在石瀑拐进了这条岔路。”
“明白了,”他说,“你肯定走了不少路,从这里到石瀑一路上可没有人居住。”
他似乎在期待我说什么,但我却不知道他要我说什么。
“我想,你看到一辆灰色汽车从你身边经过了吧,车上还载了两个人的?”他问道。
“不,”我说,“我没看见任何东西从我身边经过。”
对于他所问起的那辆车,我不认为他当时考虑了很多。令他感到困扰的,似乎是与我相关的一件东西,他觉得这件东西缺失了。
“他们肯定是在你转进岔路之前就在石瀑上了49A号公路,”他说,“他可能是在半个小时以前从这里经过的。”
“我在日落时分就在石瀑转到了这条岔路上,”我说,“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以前吧。之后我一直在这条路上,没有任何东西经过啊。”
“日落时分?”他皱了皱眉,说,“你在这条路上有一个半小时了?你确定吗?你没看见一辆灰色的凯迪拉克敞篷旅行车吗?顶篷是拉下来的,坐垫是红色的?纽约的车牌,XL4什么什么的?驾驶座上是一名红眼毛脸的小个子,头戴锯齿蓝帽,身穿格子外套,旁边坐了一个黑发黑眼的小伙子,身穿轧别丁外套,四肢僵硬地瘫在座位上?”
“没有,”我说,“我没看见,那辆车没有从我身边经过。”
“那辆车肯定是在遇到你之前就驶离了这条路,”他说,“我看见那辆车的时候有些不安。那个开车的家伙无比丑陋,长着一副尖尖的猫牙,一只破裂的耳朵。对了,你的耳朵怎么啦?”
“我转动曲柄的时候,曲柄不小心飞了出去……”
但他并不感兴趣,心里在反复盘算着什么问题。我跟着他来到了后门。
“跟他在一起的黑头发像是那个小伙子,叫什么来着?”迈克科莫鲁转过头,对我咕哝道,“嗯,我想是叫小圣特尔姆,俄克拉荷马年轻的石油大亨,是个优秀出色的商业总管。我不明白他跟那样的人坐在一起想要干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圣特尔姆的名字,头一次。
“我从没听说过他。”我说。
“嗯,我估计你没听说过,”迈克科莫鲁说,“据我所知,他在纽约的时间不长。我有一次去西14街的德克斯特日夜车库维修汽车,A.M.德克斯特向我介绍过他。据我所知,圣特尔姆是德克斯特的合伙人,不过问业务的那种,他们在开发一些机密的军事装置。”
“这是一件让我不安的事,”他又说,“另外还有一件,圣特尔姆这样的小伙子总是喜欢携带很多钱。他坐在那个流浪汉旁边,头靠在坐椅背上,仰面朝天,脸庞好似白蜡,嘴唇像在动。我以为他是在跟开车的小个子说话,但我转念细想,他更可能是在祈祷,或者只是脸上飘过的风。”
“他们并没有从我身边经过,我十分确定。”我说。
“他们肯定是在遇到你之前就拐到沼泽路上去了,”老迈克科莫鲁说,“那是条死路,只有约翰·弗雷尔住那儿,但这是他们唯一能走的路了。”
他打开厨房的门,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女声,就是我进入花园时听到的声音。
“沼泽路?”我说,“你是说离这儿一里到一里半的那条破旧的马车路吗?路上尽是旧车辙,布满了紫色翠菊和黑眼苏珊,旁边还有一个旧路标,上头是手铸的铅字和指示,那条路通向一片深邃的铁杉林吧?哎呀,那就是我的车抛锚的地方啊,我的车就在三岔路口,沼泽路的起点处。没有任何东西拐进沼泽路,我在那里足足待了一小时。”我们走进了漆黑的厨房。我这才发现,喃喃的女人低语声来自炉灶旁边的墙上,是从一台老式金橡木电话的听筒里传出来的,听筒就这么挂在那里。一部乡下的共线电话。
“……鲍比!他杀了鲍比!……”
“哦,可怜的维金斯太太!……”
老亚当在我前面停住了脚步,多少有些不耐烦地抓起听筒,搁到了听筒架上,切断了模糊的哭泣声。寂静中,他转身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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