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右手

第19章


你满脑子都在想那辆抛锚的汽车吗?别担心,你肯定能让它动起来的。你说是1934年的天龙车?你认为是真空进油管被堵塞了。嗯,具体情况不清楚,你的判断貌似靠谱。这么说来,你很可能并不需要汽车修理工。”
    他用一块厨房肥皂洗去大黑手上的尘土,然后把盆里的水倒掉,重新接满。他低下头,用双手舀了水泼在脸上,接着又泼在苍白光秃的头顶,黝黑的蝙蝠耳朵上,以及脖子后面,柔软干瘪的嘴巴随之摆来摆去。
    眼前的画面我从未见过,一位六英尺一百八十磅的秃头老人把脑袋浸在脸盆里,水花溅了一圈,这就是他。这样的画面足可以用做帕奇①的漫画了。他抬起头,从水槽边的架子上拉了条手巾,擦净脸孔和双手,抹干秃顶一圈稀疏的白发,又用湿手巾擦拭双肋,最后是沾了灰色荆豆花的前胸。
    ①帕奇:维吉尔·富兰克林·帕奇(Yirgil Franklin Partch),1916-1984,美国杂志漫画家。
    看样子他感觉好多了。
    他到隔壁卧室穿衣服,我走到水槽边喝了口水。如人所料,老亚当不怎么会操持家务,他只是个独居乡间的老单身汉,终日与花园、思想打交道。
    单身汉——我记起《凶杀精神病理学》一书是献给“我的姐姐伊娃,我对女人的了解,或者说应当具备的知识,都是从她那里获得的”。他的小小的冷笑话。但是,写自己的姐姐用那样的言辞,尽管很有趣,却也不会是结过婚的男人。他生是单身汉,死也会是单身汉。
    我是想说,他家的水槽就是这种风格,堆满了褪色的银餐具、肮脏的杯碟,许多剩菜剩饭,几乎都长了各种绿色和黑色的霉菌。放到显微镜下的话,盘子里霉菌的种数可能还要多,起码要多过迈克科莫鲁在花园里从早到晚干上一百年所能培植的鲜花种数,还不说什么灌木、矮树、棕榈和桉树之类的。而且,所有的霉菌都是自行成长,无须栽培。看来我得带个显微镜,我说了,我对园艺一窍不通。
    排水板后面也有些晒干腐烂的蔬菜——一把枯萎的胡萝卜、几颗发满芽的土豆、一块粘兮兮的卷心菜头,以及一个草莓盒,里头只有一团黑糊糊,当初是又红又甜的草莓,如今是吃不了了。
    自从青霉菌的临床价值被发现以来,所有的医学界人士都对霉菌非常重视,甚至钟爱有加。尽管如此,这么邋遢的厨房还是使得我对于老迈克科莫鲁的印象不太好,虽说他头脑很聪明。我本人并不特别讲究整洁,经常把衣服丢在地板上,导致米伦斯太太很不爽。但我毕竟是外科医生,还是注重周围的卫生状况的。
    此时,我不禁怀疑老亚当会不会患有偶发性嗜酒狂,而且可能没有从狂饮中恢复过来。得这种毛病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喜欢狂饮作乐,把酒瓶罐罐堆得到处都是,一些杰出人物都有这种病,而这种病的破坏性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我在大学时代有个最好的老师,一年之内要狂饮四次,就像季节一样规律,每次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人也不见,什么电话也不接,除了有时对着话筒吼叫,而且还不吃东西,不刮胡子洗脸,也不宽衣上床,只是四脚朝天地躺在大扶手椅上做各种美梦,整日里脏兮兮,乱糟糟,两眼发红地对自己唱歌,这样的情况要持续一周到十天。等到一切结束,梳洗干净后,我们大一的学生都觉得他很可怜,因为他人真的很好。也许,这么折腾完之后他会感觉好很多,谁知道呢?他年纪轻轻就死了,但要是不死的话,他可能会成杀人凶手。
    话说回来,这儿的水倒是既滑又爽,我估计是泉水,从车库后面的水池通过管道引过来的。
    迈克科莫鲁从卧室回来,身上穿了件干净的蓝衬衫,一条灰色的旧棉绒裤,脚下一双网球鞋。他肯定猜出了我的心思。
    “医生,厨房里这个样子,我该道歉,”他一脸皱纹地笑道,“本来是让约翰·弗雷尔整理的,但只要我不盯着他,他就会悄悄偷懒。我一直在干活,所以没注意他。不过,希望你已经找到了可以接水喝的玻璃杯。”
    “我漱了口水,”我说,“这水真是清爽。”
    “是呀,”他说,“水井有两百英尺深,一直通到后面树林下的岩层,都是很清爽的水,”他想了一下,好奇地看着我道,“医生,或许你是想来点烈酒?我本人不喝酒,所以没想到这一点,不过我想柜子里有少量医用的黑麦威士忌,够喝一把的。”
    我跟他说不用了,谢谢,我也不喝酒,一般人适量喝点酒是好的,偶尔甚至可以得到必要的放松,但作为外科医生,我的确是滴酒不沾。
    从他所说的话里,我也了解到他根本不喝酒。回头想想,我居然闪过念头觉得他是个神秘的嗜酒狂,真是愚蠢之极。即便是偶尔狂饮,也会在人的身体上留下些痕迹的,至少会加速老化过程,使人看起来显老。而以我的判断,老迈克科莫鲁的肌肉结实饱满,行动灵活强劲,仿佛仍然处于壮年。除了牙齿已经掉光了,他的样子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不会超过四十五岁,即使大白天看也不会比四十五岁老多少,然而,考虑到他的书三十年前就是经典,他至少也该有六十五岁了。
    炉灶边的滚动架上摆着一台录音的机器,还有一堆电池和电线。我问他,他说正在口述《凶杀精神病理学》的续篇,有个纽约的速记员在帮他整理。他把机器推到厨房后面的柴房里,然后我们就准备出发了。
    我们从厨房门出来。他说他的旅行汽车车胎漏了气,备胎又磨损了,本来约翰·弗雷尔今天是要修补内胎的,所以特意把车子停在了车库门口,可看样子他并没有补好。但是他认为没关系,反正去往我停车的地方,用不着走很远。
    我回答说,的确不很远,就在沼泽路的岔路口。出发时,我从后门的食品杂货箱里拿了一根香蕉,剥皮吃了起来。今天早晨我飞往伯灵顿之前,在机场喝了杯咖啡,吃了个炸圈饼,那以后就没再吃东西。或许,饥饿也是造成我头痛欲裂的因素之一。
    老亚当仍然不太相信我什么也没看见。我知道,他不怀疑我说的话,也不认为我是在有意撒谎。尽管如此,他就是无法相信我的话。也许我看见了什么,只不过忘了,回头会记起来的。他确信一点,不管我是否有所认识,我肯定看见了什么。
    他带了个手电筒,我们走在路上,他不时打开电简,照射石子丛生的地面。
    “胎面上有一串S,这种轮胎是什么牌子,你记得吗?”他轻声啷哝道,“西格尼,对吧?西格尼特别服务无声银轮胎①,差不多是这么叫的吧。”
    “我想是这个牌子,”我说,“差不多是这么叫的。他们曾经做过不少广告,到处都做,画面上有个漂亮姑娘,坐在一辆灰色外壳、红色坐垫的运动型敞篷旅行车上开车。但你现在再也看不到这些广告了。
    ①西格尼特别服务无声银轮胎:Sigourney Special Service Silent Silver tires,全称共有五个字母S.因此前文说胎面上有一串S。
    “不过有很多车仍然配这种轮胎,”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德克斯特的车一定配了。你看这一路上的胎印,还很新。要我说,就是最近一小时内留下的。”
    我们停住脚步,蹲了下来。
    “在哪儿?”我看着地上,问道。
    他伸出黝黑的手指,指了指路面。
    “S标志,”他有些不耐烦地说,“这儿,还有这儿。汽车就从这儿开过去的。医生,你看不见吗?你眼睛有什么毛病吗?”
    “我眼睛的屈光度是10D,”我说,“是正视眼①。”
    ①正视眼:emmetropic vision,在眼睛不经调节的情况下,平行光通过其屈光系统届折后,焦点正好落在视网膜上,称为正视眼。
    “原来如此,”他站起身说,“如果你戴上眼镜就会毫不费力地看见了,没关系。”
    我们继续往前走,他仍然打开电简照射地面。也许他是不相信我,认为我真的需要戴眼镜。我只是炫耀了一下视力,人常会有点小小的虚荣心。他肯定懂lOD屈光度和正视眼的意思,尽管不是医生,但他对眼科比眼科医生懂得多,对解剖学比解剖学家懂得多。我的确有双苍鹰一般敏锐的眼睛,他可能不知道,下个月我就是海军航空队的飞行医生了,袖纹两道半,为了特许证我跟圣约翰医院抗争了三年——他们也需要外科医生。我的视力很不错。
    我估计他被自己催眠了.以为看见了轮胎印。他知道汽车经过这里,所以一定有轮胎印,所以他看见了,而我就是看不见。马路又硬又干,没有可以留下痕迹的尘土,只有褐色的硬土、燧石和花岗岩,很干燥。
    但是不管有印还是没印,灰色的凶车确实从这儿过去了,他是对的。我们来到了那所没有窗眼、屋顶脱落的房子周围的草丛边。我就是在这里拾到了那顶该死的帽子,又把它扔了,之后准备上路时,便听到了沟里的蛙声。
    此时沟里没有了蛙声,但旁边的路上却有一小滩血迹,随着迈克科莫鲁手中电简的移动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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