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右手

第20章


他停在我身边,低下光秃秃的脑袋,探过肩膀,注视这摊血。
    没错,就在这儿,先前我肯定是看也没看就踩过去了,因为血迹中有一个圆形的绉胶底鞋印,那是我的。
    我们循着血迹离开马路,走到沟渠高高的草丛里,发现了弗雷尔。他仰面躺在沟底阴湿的泥土和野草里,一副棕色的面庞,呆滞的黑眼睛直视着我们,平直的黑头发在脑袋底下形成枕头的样子。他仍然穿着渗满汗水的蓝色工作衫和卡其布长裤,还有一双软底的鹿皮鞋。日落时分我在沼泽路上看到的,就是他穿着这双鞋晃晃悠悠地迈着轻松的步伐,当时肩上挂的那件外套,如今扭成一团,攥在他的右手中。
    “医生,别碰他!”迈克科莫鲁大叫着提醒我。
    我并不想碰他。我不是体检医师,也不是康涅狄格州所称的验尸官。我只是把手放在他胸口,证实一下他已经死了。
    “他是谁?弗雷尔?”我问。
    迈克科莫鲁默默地点了点头,“你不认识他,对吧?嗯,当然不认识了,你是听我说起他的。是的,他是约翰·弗雷尔。他离开我住处的时间只比那辆车早了十分钟。那个恶棍一定是蓄意撞他的。”
    看起来是这样。他被撞得粉身碎骨,全身一半骨头都被撞断了,严重程度不亚于一辆大车撞一个人。我可以在他的衬衫上看到轮胎的痕迹,代表西格尼无声特服的“SSSS”,就是之前在路上我没能看见的那排标记。
    他被碾成那样,还活了三十秒,真是个奇迹。但他的确活着翻到了沟渠的草丛里,手里还攥着外套。他可能死了大约半小时,正是我经过这条路的时间,很有可能,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声叫喊,就是我听到的那声野蛮的蛙鸣。我觉得那声音绝对不是人类发出来的,正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与人类是相关的。
    一起肇事逃跑的车祸,从他身上的轮胎印来看,非常惨。尽管如此,这也只是过失杀人,而不是谋杀,没有预谋的证据,也不知道事情经过是怎么回事。我认为很难获得证据和真相,因为弗雷尔似乎是独自走到这儿的。他是否知道杀害他的人是谁,我们无从知晓。
    不管怎么说,这肯定不是谋杀,当时还不是,起码不是那种血淋淋的谋杀,凶手手持匕首在黑夜中跟踪受害者一类的。这里不是锯屑堆,也不算恐怖。
    当时还不是谋杀。在我看来,只是一起肇事逃跑的车祸,虽然可恶,却仅此而已。死亡刚刚发生。
    “得通知警察,”迈克科莫鲁说着,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他们还需要得到一些完整的描述,关于德克斯特的汽车,还有那个驾车载着圣特尔姆的红眼睛男子。医生,他们会要你提供一份供述,说明我们是如何在这里找到弗雷尔的。当然,你可以跟他们说以前从未见过他。”
    “我认为日落时分曾看见他走在沼泽路上,”我指出说,“我就应该提及此事。”
    迈克科莫鲁蹲在约翰·弗雷尔尸体的另一边,朝我看了半天。
    “我要是你,”他说,“医生,我想我是不会提什么看见幽灵的事儿的。”
    他起身一边向后退,一边用电筒上上下下照射沟渠。
    “毕竟,这事不太相干。”他尽力平静下来,解释道,“我觉得,幽灵和幻觉对警方不会有什么帮助,甚至我们个人的推断和假设警方都不太需要,因为这些东西容易受到个人倾向性的影响。你跟我在这儿发现了约翰·弗雷尔的尸体,我们两个都没有碰过尸体,这就是他们想要知道的信息。我们自己可以认为,他是被汽车从身后撞倒的,当时他正晃晃悠悠走在路上,肩上还挂了件外套,正如你在他死前所见的一样。我们也可以认为,他被撞倒后,又从马路上爬到了沟里,所以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他。但是警方会进行他们的一套检查和推断,他们是受过训练的。”
    “当然了,”他又说,“如果我们发现了其他确证的信息,想要告诉他们提起注意,那还是合适的,甚至很有必要。”
    他顺着电筒的光线往下面走了十来步远,便在草丛里发现了那顶支离破碎的蓝帽子。
    我走到他身边,他正蹲在地上看着帽子。他没有碰帽子,只是蹲在那里,低头注视电筒光柱照射下的帽子,干瘪的牙床直打架。
    帽子就在沟底草丛中潮湿的泥土里。
    他感到吃惊,甚至害怕。这个小东西太可恶了,简直不可思议。他抬起一圈皱纹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再次打量我全身,让我觉得他几乎是在用卷尺量我的脑袋。
    “我想知道这顶帽子怎么会在这儿,”我刚在他身边蹲下,他就说,“我绝对得知道这一点。”
    “是我扔在这儿的。”我说。
    “你扔在这儿的?”他问。
    “这顶帽子是我在路上发现的。”我说。
    “哦,”他说,“这顶帽子是你在路上发现的?”
    “是呀,”我说,“我看到这顶帽子,就拾了起来,这曾经是我的帽子。”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张开,也没有发出声响,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在说:“哦,这曾经是你的帽子?”
    “是的,”我说着,拾起帽子,展开来,露出防汗带,“第五大道哈克斯勒帽店的。你看,防汗带上还曾经有过我名字的首字母。毫无疑问,是我的旧帽子。肯定是我的女佣把帽子给了救世军,或者是跟垃圾一起处理掉了。我估计已经很难查明真相了。”
    电筒就在他的膝盖上。如果此时此刻,我忽然缩水成五英尺三英寸,变得胡子拉碴,棕色长发缠成一团,眼睛又红又小,牙齿尖尖突出,他恐怕也不会吃惊。
    他站起身,膝盖微微抖动。
    “走吧,”他说,“咱们该去修理你的车了,然后我得去叫警察。”
    我们往前走了四五百码路,来到了拐弯处。这段狭窄的马路中间高起,两边是沟渠,沟渠旁边是粗藤蔓生、疣叶密布的石护栏,不见断痕,外头是一片树林。绕过弯道,一百码的前方,我的天龙旧轿车就停在三岔路口。
    我们朝汽车走去。迈克科莫鲁仍然反复把电筒的光照在地上,寻找我看不见的西格尼胎印。但他看到汽车停在那儿.便对寻找胎印失去了兴趣,或许,他此时也无法看见胎印了。
    破旧的轿车就在那儿,就在狭窄的马路中间,沼泽路入口的正对面,三向路标的旁边。没有车可以开过去。要想开过去,就得开到沟里去,压倒一排野草,也许还得撞倒一截石头墙,乃至许多别的东西。没有车可以从我身边经过开往石瀑,或者拐进沼泽路。这一点迈克科莫鲁看得出来。
    他足足一分钟没有说话,努力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也没说话,不想再烦这事儿了。
    我打开车门,亮起车前大灯,拿出我的手电筒,并把车盖掀了起来。
    “医生,或许你把在这儿的时间弄错了?”他说。
    但他的话显得信心不足。他知道,如我所说,我到过这儿。
    “从日落算起,”我对他说,“直到我前往你的住处,与你在花园里说话之前,我都在这儿。你记得吗?”
    “是的,”他说,“我记得。”
    我用他借我的小活动扳钳松开进油管的螺母,然后用手指把螺母拧了下来,这是需要松动的第一下。我弯起铜管的一头,凑嘴过去吸了一下,出来了一点泥土和棉绒,接着是一口汽油,这就搞定了。我吐出汽油,牙齿上还有一股味儿,然后取出滤油网,用嘴吹了一通,放回远处,最后连好管道,用手指和扳钳旋紧螺母。
    我重新关上车盖,虫子在鸣唱,迈克科莫鲁站在旁边看着我。
    “瑞德尔医生,你的想象力不丰富吧,嗯?”他说。
    “想象什么?”
    “大部分人都有想象力,”他说,“不管怎么说,总有一点。”
    “也许是我不走运吧,”我跟他说,“就差这一拧。不过就算没我的贡献,这世上的想象力也足够了吧。教授,应该算搞定了。趁我还没忘,拿着你的扳手。谢谢!”
    “也许我最好还是把扳手给你吧。”他说。
    他接过扳手,看着我。
    “不用了,谢谢!”我说,“我不想带着扳手。我可不希望再碰上麻烦了。”
    黑夜里虫子发出了嗡嗡的声音,有只猫头鹰在沼泽路的树林中号叫。我顺着手电筒的闪光沿路下去,找到了之前用来投掷黄色响尾蛇的曲柄,如今弹到了车辙上口我拾起曲柄,电筒照到一道车辙,那条蛇就伏在那里,笔直得像条带子,粉碎的脑袋粘在石头上,嘴巴更是被砸得稀烂,带钩的长毒牙都挤了出来,目光呆滞而冰冷。
    之前飞快的猛力一掷居然击中了它,我却没意识到。它没能滑走,我的动作太快,难以躲开,即便是蛇也不行,它滑到了下面的草地上,试图躲避,但已经来不及了。致命的一击结束了它的性命。于是它伏在那里,目光呆滞地死了,脑子里还在想什么,鬼才知道。它肯定想咬我,但是没有机会了。
    我手握曲柄转过身,迈克科莫鲁正站在我背后,手中刚刚拾起一块十二磅重的石头。
    “没事儿,”我说,“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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