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

第67章


    兵士四人连连称是,而后闲谈几句,尴尬渐缓,气氛慢慢融洽起来。正在孟立欲待嘱咐几人在水倭的安危时,营帐一掀,孟家家生的侍卫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喘着粗气大声急叫:“不好了——少将军,不好了——”
    白白亮的雨线,把天与地粘连成苍茫一片。目之所及,只剩朦朦胧胧的凄迷。孟立跟随报信的随从,再加上得知此事不放心孟立而跟来的兵士丙和丁,一行四人纵马出城往东奔了十里路,来到青石山山脚。
    通往山顶本有一条山石铺就的山道,因为去悬崖绕路,孟立选择最近的西山坡。坡道上□的山石历经风吹雨打,早已风化成黄褐色的泥土,这个时节正值植被稀疏,风雨一大,泥泞的山泥失了阻拦,大股大股地顺着山坡往下流淌。
    几人所骑虽是战马,却并不适合雨天爬坡。孟立只得勒住马头,急急忙忙地翻下马背。挺括的官靴一踏上地,就溅起黄糊糊的稀泥,走了不到两米,黑色的鞋帮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又加山道斜度大,孟立脚步几度踉跄,纵有随行的其余三人在其身后嚷着小心,她还是连连摔倒好几次。
    最后两百多米的山崖,她几乎手脚是并用地爬上去的。在雨中赶了小半个时辰,浑身湿透的孟立,狼狈得好比逃难了几十里地的难民。身后的侍卫,双眼模糊地看着前方的少主,机械地重复着摔倒爬起,爬起摔倒的动作,只能时不时抹去眼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迷蒙。
    凭借着这股执拗劲,孟立终于上到悬崖。此刻的悬崖,空无一人,自得之消息后,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她一步步往悬崖走去,虽然对于今日之事早就有所准备,却未曾料到玉麟面对的会是如此危险的境地。孟立心中即悔又惊,翻涌的思绪,似那洪灾之年击打到大堤上的大浪,心的堤防,被那一**的巨浪滔天,袭击得渐近崩溃。
    后一步赶上的三人,瞧见面色苍白地呆立在崖前的孟立,登觉心惊无比,好在兵士丙和丁在战场生死中磨练已久,反应快,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步上去一左一右紧紧拽住孟立的手臂,强自把她往后拖了五米。余下的侍卫见状,呼出口气,才两手攥住孟立衣袖,声音恐慌又担忧,却又强自镇定道:“少将军,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夫爷人好心善,菩萨会保佑他的!”
    青石山山高七百多米,其东面的山崖正处于半山腰之上,距离地面至少四百米,崖底则是绵延数里的莽莽森林。由于远离云京城,此地一向人烟稀少,山头无庙亦无观,又哪来的菩萨?何况,菩萨……菩萨真能保佑玉麟么?想起从方才站在崖边望见陡直的崖下情形,孟立心凉的无以复加——所谓的菩萨保佑,根本就是最无力的安慰!她摇摇头,换上绝望的语调,直直的说出最悲凉的现实:“寻常人从百米高跌落就有生命之危,玉麟又如何在四倍于百米的高度跳下还能保持安全?”
    不用看孟立悲切而又惨淡的眼神,光从手臂上传来的颤意,也可获知孟立此时的无助。即使面对百万敌军也无惧色的孟将军,也会变得如此软弱?兵士丁有感于孟立对其夫郎的情深,环顾四周,眼睛突然一亮,她指着左侧一块横卧着的长形石块,叫道:“孟将军,快看!——这块石板上的字!”
    青灰色的青苔纹路,爬过悠长的一段岁月,深深刻入石面,勾勒出“青天崖”三个青色的痕迹。兵士丁指点着石面,简练地道出前尘:“此地名叫青天崖,是传说中检验男子清白与否的试心崖。名字的由来,属下曾听我祖父说过——
    据传百余年前,一位来自偏远山村的学子,学习刻苦勤奋,却不知为何一直未能获得功名,她一怒之下,卖掉半数家产,来到天子脚下最有名的雁翎书院读书,埋首书中六年,终于金榜题名,被帝上任命为云京的郡守。
    扬眉吐气之时,此人倒也记起家中还有在家乡苦守了六年的大小夫郎,随后便派侍从回乡接来两位夫郎,不料当夜家宴过半离席解手,途经庭院听得几个侍从窃窃私语,提到什么家中夫郎给她戴了绿帽子!在官场仅仅混迹半年,此人已深谙隐忍之道,念着席中同僚久候,她一语不发的返回宴席。直到晚间,拉住最可疑的小夫郎回房关上门窗,才怒气冲冲地责问那所谓的绿帽缘由。
    未料小夫郎精明过人,以眼泪掩去一刹那的惊慌,反而倒打一耙,说与外人有暧昧之人是大夫郎,因其自小就是妻家童养夫,二来年岁渐大,觉得妻主功成名就之后,必定不会再待见他,遂在妻主她久不归家的时候,与自小一块长大的下人有私,据说若不是妻主她派人来接,那大夫郎指不定就趁着农忙的时候,与那下人卷些银两跑路了……
    小夫郎指天画地发誓的模样,虽未打消她全部怀疑,却也让人不辨真伪,而后又在小夫郎软言蜜语和一夜颠鸾倒凤的攻势下,此人沉沉睡去。
    等她天明叫来侍从细细询问究竟,一切是非早就在小夫郎的精心布局下颠倒。
    可怜那老实的大夫郎,苦守六年之后,等待他的不是妻主的体贴和珍惜,反而被无端指了个错,得了一张出夫令。这叫他如何甘心,如何相信!苦究原因之下,才得知是被背上不堪的莫须有罪名。
    欲辩无法可辩,欲说无人愿听,心灰意懒之下,那个大夫郎想起家乡的习俗,孤注一掷地变卖当初与妻主成婚时给他的金手镯,雇了五个乞丐,在小夫郎外出采买胭脂的路上,绑住小夫郎,把他带到青石山上的这块陡而险的山崖。
    像这样不要命的两败俱伤,即使是普通人都见了怕,何况是心中确实有鬼的小夫郎。无奈身手被缚,挣不脱。正惊惧欲绝之时,瞧见赶来救他的妻主,真真喜出望外。然被刺激的大夫郎,一把揪住小夫郎衣衫,欲和他同归于尽。
    小夫郎本就是伶俐之人,这些年,偷偷攒下的私房,也够他下半辈子吃喝不愁。再加上因为禾国人口并不是很多,律法规定男子私情并不致死,而妻主作为郡守,更不会知法犯法。所以肚里一番考量,他自然选择留住性命,当下就把真正的实情道出——先前的侍从和后来被派到家乡了解情况的人,都是被他用钱收买了,才把脏水反泼到大夫郎身上!
    瞧见自己冤屈得以昭雪,大夫郎心情过于激动,放开手中的小夫郎,本想朝妻主奔去,却因为先前过于靠近悬崖,一个不下心失了足。
    堂堂郡守,居然被一夫道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又见大夫郎在她眼前身遭不测,郡守怒火攻心,抬起脚一脚踢上小夫郎身体,恰好把那往后躲着的小夫郎踢落崖。
    由山神来决断冤情一说,此人并不十分相信,但半日之后,却在崖底救下了仅仅折伤一只胳膊的大夫郎,而那小夫郎,则正应了‘善恶到头终有报’的那句话——扭断脖子,死了!
    失而复得,自然更懂珍惜,此人与大夫郎相守两年后,得一女。得女之日不仅大宴宾客,特意花费百银让石匠在她大夫郎跳崖的此地刻上‘青天崖’三字,以感念这块山崖的神奇。”
    长长一段故事道完,再怎么简练,也花去了小半个时辰。孟立听完,言语上虽未有任何表示,眼神却已经与先前大不相同,好似在一片漆黑中抓住一丝光明,又好似在溺水中寻找到一支浮木。
    旁边的兵士丙,也不失时机的插口:“对,我小时候也听过我爷爷讲过这段故事,在那时候,闹得整个云京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后来据说还编入说书人的话本里呢!”
    余下的侍卫,自然更是激动,含泪带笑地劝说道:“夫爷不是爱看书么,定然是在书上看到这个故事,才特意离家十里,跑来此地,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对对!”丙和丁紧接着附和,“孟将军你勿要担忧,夫爷清清白白,定然无事,我等马上回营组织人手去崖底找!”
    女帝在位四十余年,一直励精图治,其治下的云京城,空前繁盛,不仅幼有所养,壮有所用,就连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是有其所乐。
    老人们的乐子,除去养花遛鸟,最常挂在嘴边的,该是“饭后一壶茶,赛过活神仙!”
    不过话是这样说,倘若真要在酒足饭饱之后灌下一壶茶,那就不叫做神仙,该叫活受罪!所以,饭后所谓的喝茶,喝的其实只是气氛,三五个老姐们凑在一起谈天说地解闷的气氛。
    要说到适合这样气氛的地点,非听松楼莫属。但寻常百姓,哪有那么多闲钱,日日泡在听松楼?所幸穷人自有穷人的去处,市口一般的小巷口,挑起丈余宽度的油布做顶,底下摆上两三张八仙桌,七八条长板凳,就成了附近老人们饭后的天堂。
    唐家巷,是云京最古老的一条巷子,距离城南帝宫不过三里。此地的老人,大都识些字,读过书,有些人,甚至于还做过朝中掌权者的文书。身份决定见识,是故,她们的话题,自然比乡下围绕着土疙瘩转的老农高深得多。
    律法中虽未明文规定百姓不得谈论朝政,但对于在云京城生活大半辈子的这些老人精来说,祸从口的道理,她们比谁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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