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

第68章


可惜人的心理,是最奇怪的东西,越是压抑,越是按奈不住。好在云京城里上位者身边大大小小的故事,好比窥一斑而见全身,往往在不经意间显露着整个禾国的局势,只要掌握分寸,不提到最敏感的政治话题,再怎么编排都没大问题。
    这本是寻常的一日,因着过年以来的第一场大雨刚停,方圆一里内的老茶客们,不约而同都跑到此地的小茶摊透透气。
    几十年的茶龄,早混了个脸熟,熟人好办事,挤挤反而更乐活。三张桌子都坐满后,又在各个桌边加了一条凳子,才勉强满足需求。
    人一多,口就难免杂了,口一杂,话题也就肆无忌惮起来。
    不知怎的,话题从一开始的天气,谈到出兵水倭的将士,很快扯到孟家跳崖失踪的夫郎身上之后,慢慢就变成议论女帝的态度来了。
    等其中最清醒的老唐发觉,茶客的热情将近白热化,想要收口,已然来不及。
    聊得兴起的其余茶客,见老唐今日反常的话少,齐声揣掇道:“老唐,你不是在已故刘丞相手下当过二十年文书么,对朝堂局势总比我们这些眼界小的姐妹们看得清,给老姐妹们讲讲,你说那楚秋会不会真被告倒?”
    官至尚书,要被告倒除非女帝发话,而老唐这些年虽然因为茶客的推崇,评论过许多次朝中官员,却一直未曾真正谈论过女帝什么。
    老唐沉吟不语,顾虑着是否破例还是重新开个话头,转移大伙注意力,与她一块进私塾,又都曾在三品以上大官府邸做过文书老丁不甘寂寞了,斜睨了老唐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难得老唐沉默啊,那由我老丁来说两句如何?”
    都是些街坊老邻居,谁肚里有哪些弯弯肠子,彼此都清楚。和老丁同坐一张板凳的茶客,见老丁拿乔,又急又好气,锤了她一拳,笑骂道:“得了,别再老姐姐我面前装模作样,赶紧给我们说说!”
    “可不是!”旁人也看着她着笑,“谁说不都一样,别吊人胃口,我们都听着呢!”
    往常时候,大事都是老唐先说,今日难得得到这样的殊荣,老丁止不住得意,借着不紧不慢喝下一口茶的功夫,快速在脑子里组织了语言,轻咳一声,环顾到四周围的目光都集中到她一人身上,这才开口:“……那青天崖的传说,我们老一辈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些,孟夫爷既然敢这样做,说明他必然是清白的,至于那楚秋是否清白么……听说孟将军手下将士的夫郎,曾在与孟夫爷一同进庙烧香的同一天,看到在孟夫爷身后眼望许久的楚秋。所以……这个问题啊,除非当事人,旁人还真难给个定论。
    如今魏相一党正抓住这点,对楚秋大肆攻击,而安平王又力保楚秋。在这样的局面下,女帝必定会以不动来稳住朝中大臣的心,这样才能保证以后的决断正确。”
    “此话怎讲?”听到□的茶客,心痒难耐,伸长一圈脖子追问。
    老丁要的就是这效果,她嘿嘿一笑,得意地挑高眉毛:“这还不简单?那楚秋是女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她的能力,云京百姓有目共睹,现刚被升为尚书不久,女帝哪可能因为一点传言而治了她的罪?真治,不仅是损失一个国家栋梁,还等于向全天下人承认自己的识人不清!
    所以啊,我老丁可以断定,事情短时间之内不会轻易了结,只有等找到孟夫爷,或者到能确定孟夫爷生死与否的时候,所有疑问水落石出之下,整件事才可真正定案!”
    能在三品以上大员手下做文书之人,自然都非泛泛,这老丁,除却性格争强好胜之外,头脑倒也不失精明,方才一番话,有理有据,分析得头头是道,叫人怎能不喝彩?
    她话讲完,周围果然哄然一片叫好声。但到底习惯使然,还有几个茶客尤未满足,眼睛直往老唐身上瞟来。
    瞧今日的仗势,如果不说点什么,就等于失了威信,以后说不定矮了老丁一截,老唐被逼无奈,放下手中茶杯,抬眼准备说两句,眼睛却在不经意间撇到从巷子前头闪过的身影——一身蓑衣之下,身型瘦而高,如麻杆,头顶的蓑帽,压得极低,精明过人的眼,一露既隐。
    天早在两个时辰前就放晴了,又如何还是全副武装的防雨打扮?而且看那人目光躲闪,分明不是正常的路人!老唐心里一个咯噔,面色虽未曾变化,但她知道,无论那人是何方来路,私自讨论朝堂的话,多说总是没有好处。
    正是倦鸟投林,游子归家的时候,天边的夕阳,也拖着最后一丝眷恋,消失在地平线下。奔走一整日的暗探乙尔,回转身四下查看到身后没有不寻常的人或动静,才安心拐入前面巷子。
    藉由特定的敲门声,叩开了院门,乙尔闪身进入。负责关门的两个小厮满面笑容地弯腰招呼:“乙大人辛苦了,先生正在内室等着你。”
    乙尔抬头挺胸大步跨过,倨傲地只点了个头。
    同样是隶属安乐王暗部的下属,待遇却是迥然不同,每回见着高她们一等的这些暗探气昂昂的进来,喜滋滋的离开,心内总是一阵黯然。及至乙尔瘦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右侧的小厮才挪开羡慕的眼,轻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回的赏钱肯定又短不了!”
    “谁叫我们没她本事呢?拿一分钱,干一份活!我们啊,羡慕不来的。”与她一起看守此处的另一个小厮倒是认命,心平气和地拍了拍搭档肩头,安慰。
    “也是……”
    乙尔原是女帝专门训练的六个侍卫之一,这点耳里劲怎会没有?声后的声音,虽然微小,还是一字不落的全被她听到耳中,不可否认,背后听来的羡慕,确实比她们当面的恭敬更叫她满意。乙尔嘴角弯弯,脚步又轻快许多。
    室内,一桌一椅。椅上端坐着的灰衣人,正是管理她们这帮暗探的暗主,也是安乐王的主心骨。
    乙尔详细道完所有见闻,垂手敛眉站在下侧,掩去面上喜意,正等待夸奖,未料灰衣人眉头一皱,出口的却是低斥:“糊涂,雨都停了,还一身蓑衣干甚?你这副打扮,岂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诉有心人,你是在欲盖弥彰?”
    平常她做事,很少有被挑出错的时候。出乎意料之外的苛责,自是让乙尔大吃一惊,抬眼见到灰衣人眼中暗色沉淀,她心跳如鼓,暗探暗探,要的就是暗中行事,一旦被女帝察觉什么,岂不是毁了整个棋局?好在她念头转得飞快,连忙开口补救:“早晨时天在下雨,后来确实是小人疏忽。但小人有注意四周环境,百姓们都专心闲聊,根本没人注意到小人!”
    “果真没人注意?”灰衣人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乙尔。
    乙尔硬着头皮抬头迎上灰衣人探究的眼,她的镇定,让灰衣人慢慢放松眉间紧紧蹙起的眉结。
    “幸好云京局势纷乱,一时未注意到你。下次记住——做事情,要掌握恰当的火候和分寸,切勿太过!”
    听到灰衣人发话,乙尔才略松口气,暗自压下一身冷汗,急急忙忙躬身告了声诺:“是,是,先生教训得是,小人记住了,下次保证不再犯!”
    担当安乐王谋士十几年,灰衣人早已掌握了驾奴下属和侍奉主上两者的艺术,自然深知苛责太过反而坏了下属积极性的道理,她严厉的口气略顿,换上和缓的语调,安抚道:“你也别灰心,女帝专门训练的六个侍卫之中,你的身手虽不是顶尖,论起头脑,却是你最灵活。如今正是关键时刻,好好跟着主上,多做事、少出错,以后自有你的前程!”
    ……
    窗外的夜色渐渐笼罩了整个天幕,灰衣人看看时间,简短地交待完接下来的任务,借着浓郁夜色的掩护,又马不停蹄赶往安乐王府邸。
    灯火璀璨的内室,照例是暖香袭人,只是音悄悄、人寥寥。
    最近局势紧张,为了避免被女帝听到风声,安乐王不得不疏了与魏相的往来,少了一人的聚会,本就冷清,再加另一人久候不至,齐忠孝颇为不适。
    安乐王放下茶杯,瞥了眼坐立难安的弟媳,冷冷道:“怎的一点都沉不住气?稍安勿躁!”
    暖融融的温度,早焐红了齐忠孝一张脸,再被安乐王一呵责,齐忠孝面上红得更甚。她下意识抓紧座椅的扶手,瞅了瞅对座空空的座椅。
    齐忠孝举动中流露出的不安,又落入安乐王眼底。——她这个弟媳,来自南麓世家,文采风流,少年扬名,一进云京,就被魏相招揽,而后高中榜首,得其弟青眼下嫁。此后官运一路亨通,虽不比那楚秋,却也创造了短短六年升任尚书的奇迹。但自从因旧案翻覆搁了职之后,整个人好似被寒霜打过的春花,再无先前的自信和镇定。
    无论是官场还是普通的生活,必须经历过浮沉,心性才能足够强壮,从而才能自得地驾奴自己今后人生。原以为她能就此机会,得到锻炼,现在看来,二十几载的一帆风顺,养出的这朵温室娇花,面临风雨时,别说撑起天地,极可能连自身的安稳都无法保障。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很想重重的说她一顿,又怕话说得太重,打击太深,导致她丧失信心而一蹶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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