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孤岛

  “因为痛苦至极的时候，死亡便是快乐的解脱。”
  这是一天前简东方和李众的对话。此时回想起来，李众周身寒彻。
  因为浴缸里简东方的脸上正凝固着微笑。
  死者的微笑要比活人的狰狞还要可怕。
  春风拂面，李众的身体却被冰冻了，像尸僵一样。只有眼泪无声滴落，将心冰冷地淹没，变得和浴缸里的尸体一样了无生息。
  周围的人忙碌着，现场拍照、尸体检查、提取指纹、询问证人……
  虽是法医师，但李众却置身事外一样呆呆地看着。
  由一名年轻法医师来检查着名法医学教授简东方的尸体毕竟有些不够资格，所以一名副主任法医师在进行着尸检。
  李众没有参加尸检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他的心态。
  因为简东方不单是他的老师，还是他的养父。除了人生的头三年是在亲生父母身边，其余的二十年李众都是和简东方在一起。
  让儿子检查父亲的尸体，或许两人都会死去。而将这个噩耗告诉简洁，李众觉得也与死无异，一样张不开嘴。但这个电话只有他这个当弟弟的打最合适。
  李众将现场又看了一遍，重新梳理了一下头绪。他不想在电话里叙述得毫无条理，因为简洁做什么事情都不喜欢杂乱无章。
  ——简东方在黑天鹅度假村参加校友联谊，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因酒醉被人扶回房间，时间是19点30分左右，一个小时以后其他人回到房间时发现简东方死在了浴缸里。而这期间所有参加联谊会的人都在餐厅，包括度假村的工作人员。
  经过像流水帐一样平淡，而现场勘查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经过水的浸泡，简东方的尸身已经有些发皱，再加上因为立毛肌收缩而出现的鸡皮疙瘩，尸体惨不忍睹。口鼻处明显的藫状泡沫和呼吸道的溺液表明简东方显然是溺水而亡，而不是死后被浸入水中的。
  现在的问题就是教授死于他杀还是自杀再或是意外溺水。
  他杀？
  可是尸体干干净净没有创口和瘀痕，也没有挣扎反抗的表现；门窗完好、室内整洁，没有一丝他人进来的痕迹；指纹和脚印更是表明只有简东方一个人在这房间里待过。
  至于自杀，也绝无道理。抛开教授没有自杀理由以外，没有几个自杀者不留下遗嘱，教授的亲人只有简洁和李众，他怎么会连只言片语都不留给这两个孩子呢？
  “在排除了一切其他因素以后，剩下的必为真理。”
  对于福尔摩斯的这句名言，刘世明深以为然，所以他认为简东方死于意外溺水。
  没人反对。
  并不因为刘世明是重案组的队长，而是现场的情况印证了这个推断。
  ——在浴缸一侧的大理石平台上摆放着一瓶红酒和一个三十毫升容积的酒杯，瓶中的红酒少了一百毫升左右，杯子底部残余了一点红酒。刘世明刚才仔细检查过，浴缸的平台光滑如镜，没有红酒洒出来的印记，浴缸的水中也没有酒的气味，说明少的这些酒应该都是简东方喝了进去。
  简东方喜欢一边泡澡一边品尝美酒，这个嗜好大家都知道，只是谁也想不到教授竟死于这个嗜好！
  “教授本就已经醉了，洗澡的时候又喝了不少酒，稍一不慎便栽进水里……”刘世明话未说完音已哽咽，他呆呆地瞅着浴缸，心和那缸水一样冰凉。
  “可他为什么会带着笑容呢？”李众喃喃自语。
  “因为他醉了，或许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苦便走了。”
  李众明白，有这个可能。溺水者因为喉头痉挛或者反射性心跳停跳而死会很迅速。但他仍觉得父亲的笑容是那么的古怪，特别是在前一天还刚刚对自己说过。
  ——“死者的微笑背后常常隐藏着巨大的痛苦。”
  他要弄明白这句话，于是万分期待简洁。
  简洁是简东方唯一的女儿，现在变成了李众唯一的亲人。
  李众对姐姐有三种感觉。
  一是温暖。这感觉从他第一次被简洁牵手时就产生了，有时候李众甚至觉得这个大他十岁的姐姐有着妈妈一样的神情。
  第二是美丽。李众觉得姐姐是美女，但简洁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因为这世界上漂亮的脸蛋太多。
  至于第三点，就是佩服。
  当六年前简洁离开重案组去美国学习的时候，李众很是不解——在重案组里干得如鱼得水，仅仅是因为一桩没有破获的连环强奸案就舍弃眼前的一切，跑去美国进修什么犯罪行为分析？李众知道，这种通过调查和勘查犯罪行为、对犯罪行为人进行个性特征推断的心理画像技术在国内也不是没有，简洁何必千里迢迢跑到大洋彼岸呢？
  简洁笑答，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黑夜里，根本看不到路的踪影。人不怕走错路，也不怕无路可行，怕的是眼前条条大路自己却看不见。
  十七岁的李众不懂，但简东方却很赞同。用他的话来说，这个连环强奸案让简洁一筹莫展就意味着她目前的侦破能力已经到了极限，如果不充电的话她永远只能破获二流的谋杀案。既然要充电，那就向唐僧学习，去取真正的经。
  简洁取到了。她不仅取得了犯罪学和心理学的硕士学位，而且还成为了行为画像协会的会员。这个简称为“ABP”的协会成立于1999年，是第一个国际性独立的跨学科专业团体，影响力甚至和FBI的“犯罪分析中心”不相上下。
  这个组织中唯一的华裔女性就是简洁。
  所以，每当简洁回国探亲的时候，李众总是得意洋洋地向朋友们介绍：“这是我姐，犯罪心理画像专家——简洁！”
  不过，他的朋友们却很难将这个一肩秀发、身态婀娜的美女和刑侦的职业联系起来，更多的是俯在李众耳边问：“你姐结婚了没？”
  李众每次都回复同样的一句话：“别做梦了！我姐等着我长大呢！”
  他不好意思对姐姐说这句话，但不妨碍他在心里喜欢，于是每每见到简洁时他都无比快乐。但是两天后，当他见到简洁疾步走出机场时，却连脚都迈不动。父亲虽是意外身亡，但他却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愧对于姐姐。
  直到简洁走到近前，李众仍是不知如何开口。
  “别傻楞着，帮姐拿东西。”简洁捅了下李众的肩膀，和六年前出国时一样温柔。只是六年前有简东方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而现在陪伴他们的却是初春的寒气。
  熟悉的声音让李众心头一酸，张口却是无语。
  简洁看在眼里，转移了话题：“东西带来了吗？”
  “在车上。”李众接过皮箱，带姐姐向汽车走去。车里有个移动硬盘，里面是案发现场的全部资料，包括图像和详尽的文字记录。这是简洁来之前叮嘱他拿的。
  “你认为这件事情有疑点？”开车以后，李众问道。从后视镜里他看见简洁正地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眼睛虽然红肿，但却聚精会神。
  “不。在详细了解一个案子之前，我不做任何的推测，那样会先入为主的。”简洁眼睛未抬，加了一句：“不过我怀疑任何事情，除非一一能够得到解释，否则都是疑点。”
  她的疑问很快就来了。
  “现场报告上写爸爸身上没有外伤，但右手食指上的创可贴是怎么回事？”
  “是三天前划破的。我当时问爸爸，他说是为了破案做个小实验而已。我再问，他就不说了。”
  “什么案子？”简洁抬起了头。
  “前段时间发生了两起小乞丐被人麻醉后阉割睾丸的案件，侦破一直没有进展，所以请爸爸协助对小乞丐的伤口进行鉴别，但据我所知也没什么头绪。”
  说完，李众看了看前方的十字路口。“我们现在去哪里？家、现场，还是去看……爸爸的遗体？”他将所想到的三个地方列了出来。
  简洁似乎没有听到，而是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翻过来冲着李众。
  “这张照片是谁拍的？”
  李众看过去，这是一张俯向角度拍摄浴缸的照片，不过取景不是很理想，简东方的遗体处在画面上方，反而是浴缸和延伸出来的大理石平台占据了画面的主要位置。
  “徐爱军，重案组新来的一个生瓜蛋子，拍照都拍不好。”李众撇了一下嘴，忘了自己也只不过刚进入重案组一年。
  “拍得不错，我要的就是浴缸的特写。”简洁并未撇嘴，而是很仔细地看着照片。不时地放大、调整角度，几乎就把眼睛贴在屏幕上了。良久，简洁问道：“我怎么没看到他的书面记录？”
  “他那些记录就像流水账一样，不分主次，芝麻点东西也写上去。我怕你烦，就没把他的记录存进电脑里。对了，你还没说咱们去哪里呢？”
  “我们就去找他。”简洁立刻就回答了李众。
  徐爱军没想到简洁这样关注他写的报告，不但看了两遍还详细地问了十多分钟。特别是关于浴缸旁边的大理石平台，简洁更是问得仔细。
  徐爱军也如实回答：“那个大理石台面上非常平滑，甚至是光洁如镜，除了酒杯和酒瓶的底座在上面留下两个水印以外什么也没有。”然后他又加了一句：“绝对没有指纹、毛发什么的，这个我能确定。”
  他以为简洁是关心这一点，但马上，从这个美女的脸上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对于他的后一句话简洁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倒是前面那句话让简洁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