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玉案

第三章


韩雷见师父和孟重威进了书房,没师父的允许,他不敢跟去,只在堂内坐着喝茶。坐了一会儿,甚觉无聊,他本就是个没常性坐不住的人,见师父老也不出来,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便站起来在厅堂里来回踱步。
    他走了两步,就听见门口有个声音在叫:“韩四爷。”听声音好象是憔悴。等他回头来看时,却没看到人。
    “憔悴,你躲在门后面干什么?鬼鬼祟祟的,还不出来。再不出来我可把你当贼抓了。”
    憔悴探进头来,左右看了看,见无人,便笑着迈步进来,对韩雷打了个躬,嬉皮笑脸地道:“憔悴代我家少爷谢过四爷了。”
    “憔悴啊,憔悴,你没来的时候,我刚刚连赢了两把,可是你,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手气正好的时候来。”韩雷一脸的懊恼。
    “嘿,嘿。”憔悴笑道:“谁不知道四爷义薄云天。我们少爷私下里常跟我讲,做人就应当做像四爷这样的人。那才是真男子,大丈夫呢。”
    韩雷听了这番话,心中十分受用,哈哈笑道:“我韩雷做事,向来是义字当先,为朋友的事,我尚且两肋插刀,更何况自家兄弟。”
    “那是,那是。”憔悴笑了笑问道:“我看四爷在这里也很憋闷,不如去和我家少爷说说话儿。”
    “好,你前边带路。”
    两人出了厅堂,沿抄手游廊向后院走来。
    “你家少爷醒了没有?”韩雷边走边问道。
    憔悴四下里望了一下,然后附到韩雷耳边悄悄地说:“四爷,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什么?”
    “我家少爷根本就没昏过去,他是装的。”
    “你怎么知道?”
    “我跟了少爷这么些年,他什么事我不知道。那两个掌刑的下人,打少爷的时候,全用的是虚力。”
    “虚力,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四爷,虽然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见多识广,但这大户人家的事,您可就未必清楚了。”
    韩雷听得兴趣盎然,连道:“你说,你说。”
    “在这大户人家里,最难做的,就是我们这些下人。刚才老爷一怒之下要打少爷,我们自然不敢违命啦,可是你想啊,他们毕竟是父子,我们若是打重了,等老爷气消了,定会后悔,嘴上也许不说,心里却记上了,找个碴儿打我们一顿,那是轻的。”
    “那你们就打轻一些。”
    “那也不成啊,打轻了,老爷当时的气消不了,还是不会放过我们。”
    “轻也不成,重也不行,那就难了。”
    “说难也不难,只要把力道掌握好,既要打得啪啪山响,又不能太重。那屁股看上去血肉模糊的,其实根本就伤不着筋骨。被打得人要是痛得实在吃不消,就装死。掌刑的家人就知道要求情了,也就不再打了。”
    韩雷大开眼界,笑着叹道:“噢,打人还有这么多学问,看来这富贵人家的饭也不好吃啊!”
    “那可不是,你们这些做爷的怎么知道我们这些下人的苦处啊。”憔悴说到这里有些伤感,也就不再说了。
    两人来到后院的角门,门口有两个老嬷嬷把守,其中一个道:“客人请留步。这里是内宅,里面住着女眷。”
    韩雷望着憔悴,问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憔悴笑道:“四爷,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去就来。”说完,一溜烟地跑了进去,片刻功夫,又一阵风似地跑了出来。
    他双手捂着肚子,匆匆地对韩雷道:“少爷在暖香阁,我带你去。”他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走到了前头。
    韩雷望望他微微隆起的肚子,笑道:“你又不是女人,怎么象是怀了身孕啦。”
    憔悴边走边道:“这可是宝贝,我们少爷离了它,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韩雷问道:“既然是你家少爷的东西,为何放在内宅?”
    憔悴道:“这东西,也只有放在内宅里,才不碍眼。”
    韩雷笑道:“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就将手伸到憔悴怀里掏起来。
    憔悴一边向后闪让,一边慌道:“使不得,使不得。”
    韩雷笑道:“什么宝贝,这么神神秘秘的。”
    憔悴笑道:“不是我不让四爷看,实在是这里人多,不太便当,只要四爷能耐住性子,待一会儿,到了少爷那里,我保管让四爷您看个够。”
    韩雷笑道:“我也不必看,猜也能猜到。还不是胭脂,花粉,簪儿,坠儿什么的。你们少爷就喜欢这个调调儿。”
    “嘿,四爷,你猜得真准。”
    “你家少爷喜欢把些个女人用的东西带在身边,这我早就知道。可是我就不明白,这些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用,放在身边干什么,还不如拿到当辅当几两银子,去赌一把。”
    “我也不明白,这些女人的东西有什么好?也值得当宝贝儿似的,一天见不着就没了魂了。今儿个这顿打就是因它而起,常言道,红颜祸水,一点儿不假。”
    韩雷摸了摸憔悴的头夸道:“你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等见识,真不容易,不错,女人就是祸水,我韩雷天不怕,地不怕,平生只怕一样东西。”
    “女人?”憔悴天真地抬头望着韩雷,笑嘻嘻地问道。
    “是的,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憔悴停住脚步,将信将疑,望着韩雷问道:“女人真的有这么可怕?”
    “真的,我怎会骗你。等你长大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憔悴一人走在前面,低了头自言自语:“连四爷都说可怕,想必是真的可怕。今后长大了可要提防着点儿。”
    两人一路议论着女人,来到了暖香阁。
    暖香阁前种着两株海棠树,一紫,一白,白色的花蕊如丝,轻垂在花瓣之外,就好象是美人倦妆,青丝随风洒落一般,别有一番娇柔的风姿。
    韩雷不识得海棠,问道:“这是什么花?”
    憔悴道:“这是海棠,四爷,你在这里等一等,我进去通禀一声。”
    “噢。”韩雷饶有兴致地望着海棠花蕊,自言自语道:“这花儿真有趣,长这么长的丝。”他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就踮起脚尖,想去摘那高处的一枝。手才探到一半,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不许你偷我的花儿!”那声音娇脆动听,显然是个女子。
    韩雷就象是做贼被人抓住了一样,羞愧得无地自容。一张黑里透红的脸,现在却变成紫酱色了。他讪讪地转过身来,嘿嘿笑道:“我,我,我没有。”
    那姑娘站在另一株海棠花下,一身淡红色衣裙,体态纤巧婀娜。她见韩雷胀红了脸,嘿嘿傻笑,憨态可掬,忍不住掩口而笑。
    韩雷忙道:“小晴姑娘,我没有摘你的花,我只是看看。”
    这姑娘就是孟重威的长女孟小晴。韩雷以前见过她,只是不曾说过话。这孟小晴花中独爱海棠,遍求天下异种,植于家中,由于姐弟情深,她将最好的一株垂丝海棠种在了弟弟的暖香阁外。另一株也是上品,老根过了冬,花开得异常茂盛。
    孟小晴浅浅一笑,道:“那是我错怪你啦,我给你赔礼。”说完笑着行了一礼。
    “不敢,不敢,姑娘不曾失礼,是我失礼。”韩雷文文秀秀地行了一礼,不过这礼行得十分吃力,额头上都出了汗了。
    “你也喜欢海棠?”孟小晴心中好奇,笑着向前走了两步,眨着一双天真秀美的眼睛望着韩雷。
    “噢,不怕小姐笑话,我今儿个才知道它叫海棠。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天书,我从小儿父母双亡,是师父把我养大的,师父和我一样,也是个粗人,他也不懂什么花,没法子教我。我,我刚才进来看见这海棠花,吐了好长的丝,心里好奇,就想摘下来看个究竟,不想让姑娘看见了,真是不好意思。”
    孟小晴心想:“我才问他一句,他就说了这么一大串儿话。这人真是有趣。”孟小晴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抬头望他。
    韩雷见这孟小晴低了头,不说话,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他既不敢问,也不敢再说,只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孟小晴瞧。
    两人目光相接,孟小晴顿时羞得俏脸飞红,她望了一眼韩雷,轻轻一笑,又忙用袖掩住口,便转身走了。走到门外,才哈哈笑出声来。
    美目流盼,巧笑嫣然。
    玉容如梨花带雨,身姿似弱柳迎风。
    看的人焉能不醉。
    韩雷这八尺大汉,站在海棠花下,竟一动也动不了了。
    憔悴扶着暖香阁的门廊,看了一眼远去了的孟小姐,又看了一眼呆在那里的韩四爷,伸了伸舌头,暗想:“厉害,厉害,果然厉害。韩四爷着了漂亮女人的道儿啦。不行,我得去救他。”
    憔悴走到韩雷身边,轻轻摇了摇他高大的身躯,担心地问道:“四爷,你不要紧吧?”
    “啊,不要紧。”韩雷仿佛从梦中惊醒。
    “厉害,厉害,四爷说的不错,果然是厉害!”憔悴喃喃自语。
    “什么厉害?”韩雷莫明其妙。
    “漂亮女人啊。”
    “哪儿来的漂亮女人?”
    “我家小姐啊。”
    韩雷一颗心怦怦乱跳,他恨不得找个地方把脸藏起来。好在他的脸黑,再红也看不出来。他拍了下憔悴的头,骂了句:“胡说八道。”又问了句:“你家少爷呢?”
    “我家少爷在里面躺着呢。”
    “快带我去!”韩雷话还没说完,身子已经窜进了暖香阁。
    暖香阁里果然是又暖又香。这香气不是平常人家焚的檀香,沉香,速香之类,而是有着淡淡苦涩的药香。
    韩雷刚刚绕过屏风,就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仔细一听,竟是孟小轩。他说话的语调平稳,看来的确是伤得不重。
    从客厅到孟小轩的卧房之间有一处玄关。玄关一角立着一扇西洋玻璃镜制成的画屏。
    韩雷刚想往里走,就看见玻璃镜里印出了孟小轩的身影。他趴在软榻之上,屁股上盖着层被单。他的双肘支撑着上身,远远看去就象一只昂着首的鳄鱼,他的面前平辅开一个蓝布包袱。
    小厮斯人在一旁侍弄着个紫铜炭炉。炉上架着药罐。药气氤氲,弥漫了整间屋子。
    孟小轩拿起一柄金钗,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小心地放在一旁,嘴里自言自语地道:“这是菊香姐姐的。”然后又拈起一个粉红色的荷包,道:“这是雁容妹妹的。”
    “这是芳芳姑娘的。”
    “这是小艳红的。”
    “这是小玉姑娘的。”
    “这是——”他举起一个红兜兜儿,朝着窗户看了看,迟疑不决。然后放到鼻端,闻了闻,又闭上了眼睛想了一想,忽然笑道:“这是雪儿的,我怎么竟忘了。该死!该死!”
    韩雷越看越有趣,忍不住想笑,可又想多看一会儿,便用力捂住嘴。
    小厮憔悴不知几时到了他的身后,他看见韩四爷神情古怪,便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四爷,你怎么啦?”
    “我,我,哈哈哈——”韩雷一松手便忍不住捂着肚子仰天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涕泗横流。
    里间的孟小轩听到笑声,赶紧将蓝布包裹扎好,塞进身边的被子里。
    “你藏也没用,我都看见了。”韩雷边笑边走进了房间。
    “原来是你。”孟小轩定了定神,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来干嘛?”
    “嘿,你小子忘恩负义,今天若不是我去找师父求情,你的屁股非开花不可。你见了我却连声谢谢也不说,不说也罢了,可你还来问我,‘你来干嘛?’好,我走,今后你爹再打你,你也别来找我。”说完,转身就要走。
    憔悴喊道:“别走啊,四爷。”
    孟小轩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便叫道:“四哥别走,是小弟错了。”
    “知错就好,做哥哥的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噢,还你钱。”韩雷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
    孟小轩笑了笑,道:“不用还了,就当是我谢四哥的。”
    “不对,不对,一码事是一码事,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韩雷说着就将银子放在了孟小轩身边。
    孟小轩看了看韩雷,问道:“四哥今天手气一定不错吧?”
    “那当然,今天要不是为了你,还能再赢他几百两。”
    “师父呢?”
    “在跟你爹说话。”
    “师父他最近可好?”
    “也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还是那个样子。噢,我差些忘了,二师哥他回来了。听师父说,他去衙门里交了公差就回来看我们。”
    “我托二师哥带的蔷薇香,他可带了?”
    “不知道,不过依我看,他多半没带。”
    “为什么?”
    “你求他带香的时候,可给他银子了?”
    “没有。”
    “这就是了,二师哥可是个一文钱如命的人,让他花钱给你买香,那真是比登天还难。”韩雷说到这里嘴角一撇,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你背后说二师哥坏话,二师哥岂是像你说的这种人?我不信。”
    “你入门晚,二师哥他又整日在外办案,他的为人你是不知道的。”
    “你竟瞎说,江湖上一提起鬼捕罗方,哪个不竖大拇指,他可是刑部第一捕快。”孟小轩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羡慕,崇拜的神色。
    “他在外面确实有响当当的名号,在家里他也有个外号,这就是世人不知道的了。”
    “什么外号?”
    “铁公鸡,一毛不拨的铁公鸡。”
    “哼,哼,你敢叫二师哥铁公鸡,我见了二师哥就告诉他。”孟小轩侧过头来,斜着眼睛望着韩雷,连连冷笑。他有短处抓在韩雷手里,今天,终于能抓住韩雷的短处了,他自然要好好利用。
    “你告诉他就是了,他知道了,又能把我怎样?这个外号又不是我先叫的。”
    “那是谁先叫的?”
    “大师哥先叫的。”
    “大师哥会给二师哥起外号?我不信。一定是你跟二师哥借钱去赌,二师哥没借给你,你就怀恨在心,编排出这些话来诽谤他。”
    “我可不敢诽谤他。算了吧,咱们不说这些,喂,你的伤怎样?不碍事吧?”
    “不碍事。”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
    斯人将药煎好了,孟小轩捏着鼻子喝了。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仆人,说老爷请韩雷到厅里叙话。韩雷不敢怠慢,随仆人来到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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