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玉案

第二章


孟府的厅堂建得高大气派。
    孟重威端坐在堂上,铁青着脸,脸上笼罩着一层层的怒气。
    “孩儿见过爹爹。”孟小轩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
    孟夫人捏着手帕,坐在一旁。她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丈夫,眼神里透着担心和忧虑。孟小轩的姐姐孟小晴站在孟夫人身后陪着。两边还有些丫环,仆人,全都屏气敛声,神情肃穆。
    “你到哪里去了?”孟重威声音低沉,显是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禀爹爹,孩儿一早就去书场听说书去了。”孟小轩声音低微,显得底气不足,说完偷偷瞟了一眼孟重威。
    “斯人!”孟重威声音并不大,但在斯人耳朵里,却像是响了一声惊雷。
    “是,是,是的,老爷。”斯人膝盖一软,跪在了孟小轩身后。
    “什么是的?”孟重威怒气渐盛。
    “是,是我,我是在书场找,找到少爷的。”斯人话还没说完,头却已埋到了孟小轩的身后。
    孟夫人在一旁圆谎:“老爷,这些日子轩儿迷上了听书,他每天都去听,听完了回来,还能给我讲哩。”
    孟重威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吗,现在怎么又说他每天都去听书?”
    孟小轩忙道:“妈妈说的不错,孩儿真的是在书场听书。”
    “哼!”孟重威冷笑一声。
    孟夫人心痛儿子,走过来扶起孟小轩,怨道:“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回来就跟升堂审案一样,问这个问那个,我儿子又没犯王法,凭什么这么审他?”
    孟夫人的话还没说完,这时从堂下走上来一个衙役。他手里托着个包袱,恭恭敬敬地捧到孟重威面前,禀道:“大人,依您的吩咐,我们搜了少爷房间,没搜到什么可疑的东西,只有这包东西有些古怪,不知是何来历。”
    孟重威接过来打开一看,只看了一眼便忙忙地将包袱掩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瞬息万变。
    孟小轩看见那个包袱也吓得没了方寸,只紧紧地抱住孟夫人,混身乱抖。
    孟夫人摸着儿子的头,安慰道:“别怕,别怕,乖儿子,没事的。”
    孟重威双手抓起包袱,两步走到孟夫人面前,将包袱猛地掷到孟小轩的脸上,骂道:“你看看!你这乖儿子做的好事!”
    孟小轩心里慌乱,没接住。那包袱滚落在地,包袱里的手镯,耳环,胭脂,香粉,头簪,珠窜儿,在地上乱滚乱跳,还有几件女人的小衣和红兜兜儿散在地下。
    厅堂两旁侍候着的丫环,看到这些东西,全都掩面,她们想笑,却又不敢。只有一个人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这声音就如山寺里丁当作响的风铃,十分清脆动听。引得堂上众人全都侧目望她,却原来是孟家的大小姐孟小晴,孟小晴见众人看她,顿时羞红了脸,忙用袖子掩住口,可依然忍不住要笑出声。
    孟重威紫胀着脸,大吼一声:“笑什么!”孟小晴见父亲发怒,不敢再笑,但脸上那种忍俊不禁的神情,和微微抖动的双肩,却更让孟重威生气。他现在也无暇理会这个爱笑的女儿,转身对着孟夫人吼道:“瞧瞧,瞧你养的好儿子!”
    孟夫人的脸上有些发红,讪讪地道:“他自小儿有这个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有其父````````”
    “你说什么?”
    “我是说,这也怪你。”
    “怪我?!”孟重威七窍生烟。
    “是啊,”孟夫人双眉一扬,振振有辞地道:“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轩儿也快十八了,你若是早早张罗给他娶一房媳妇,他也就不会这样了。”说到这里,孟夫人两眼一红,泪珠儿扑簌簌滚落下来。
    “你,你,”孟重威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低了头,不再说。
    孟小轩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姐姐。孟小晴朝他笑了笑,又伸出手指来笑着在脸上划了划。孟小轩做了个鬼脸,然后就羞得低下了头。
    孟重威正站在那里喘气,突然听到门倌来报:“启禀老爷,门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
    “他说是醉仙楼酒店的酒保。”
    “有什么事?”
    “他说,少爷欠了他的酒钱,他是讨钱来的!”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孟重威气得胡子乱抖,怒目圆睁。
    孟小轩紧紧抱着孟夫人,喊道:“妈妈救我。”
    “啪!”孟重威重重地拍了桌子。振得桌上的茶盏哗啦啦乱响。他指着孟小轩叫道:“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我,我非打死你这个忤逆不孝的畜牲不可。来人啦!”
    “在!”堂下的仆人应了一声。
    “把这个畜牲拖下去,重重地打!”
    “是!”上来两个健仆,将孟小轩拖翻在地,扯下中衣,抡起竹板,“辟辟啪啪”打了起来。
    孟小轩哇哇乱叫,大喊救命。
    孟夫人哭着喊着想过去护住儿子,无奈被家人架住了,过不去。一通挣扎后便昏厥了过去。上来几个老嬷嬷将孟夫人搀进后堂。
    孟小晴望着弟弟,她见孟小轩呼号的声音渐渐弱了,忙抢上前来跪在孟重威面前求道:“求爹爹饶了他这一次吧。再打,只怕就没命了。”
    两名执刑的健仆听小姐这么说,就住了手,迟疑地望着孟重威,等他的示下。
    “看什么?给我打。”
    两名健仆不敢怠慢,抡起竹板来又要打。
    “住手,是谁在打我的徒儿?!”这时堂下走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这老人身材魁梧,穿一身湛蓝色的粗布衣衫,两道白眉直插两鬓,白眉下一双虎目微微睁着,不怒而威。他高举着右手,步履矫健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个粗眉大汉,正是跟孟小轩借钱的韩雷。
    孟重威看见那个老人,忙上前施礼。
    那老人也躬身还了一礼。孟重威慌忙掺住,喊了声:“大哥。”
    那老人冷冷地道:“不敢,你如今是知府大人了。我怎么敢跟你称兄道弟呢,这岂不是乱了尊卑。应当是草民给大人行礼才是。”说完,那老人就要跪拜。
    “大哥,这,这不折杀小弟了。”孟重威拙于言辞,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紧紧地抱住那老人不放。
    韩雷走到孟小轩的跟前,低头看了看,故作惊诧地叫道:“师父!师弟他不行了。”
    “啊!”那老人奋力推开孟重威,扑到孟小轩身前。只见孟小轩的臀部被打得血肉模糊;又见孟小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大是担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见还有气,这才放下心来,对韩雷道:“拿金疮药来。”
    “是!”韩雷依言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那位老人。那老人拔出瓶塞,就要给孟小轩敷药。孟重威拉住他笑道:“这怎么好有劳大哥呢?让小弟来吧。”
    “我自救我的徒儿,你自管你的儿子,咱们俩儿不相干。等我把我的徒儿救好,要打,要杀,都随你。”说完自顾自地给孟小轩上药,不再睬孟重威。
    孟重威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蹲在一旁陪着。
    那老人上了药之后,站起身来,对韩雷说:“徒儿,该做的都做了,咱们走!”说完气呼呼地向堂下走去。
    孟重威慌忙抱住那老人道:“大哥,你不能走。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罪。”说完就要下跪。
    那老人双手一托,孟重威就身不由己地浮了起来,这一跪竟跪不下去。
    那老人道:“你要管教你的儿子,我们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还是走的好。”
    孟重威见老人嘴上说走,脚下却没动。心中暗暗欢喜,笑道:“我不管他了,只要大哥不走就好。”说完给仆人们使了个眼色,道:“把这个畜牲抬到他房里去。”仆人不敢怠慢,早有人预备下了门板,仆人七手八脚地将孟小轩抬回房去。
    这时从门外钻进来一个小厮,他乘众人忙乱之际,将地下的手镯,耳环之类收拾起来,包好,偷偷塞在怀里,又悄悄地钻了出去。
    孟重威笑着对那老人道:“萧大哥,小弟有些要紧的事,想跟大哥商议,商议。”
    “讲吧,什么事?”那老人的一双眼不离孟小轩,对孟重威的话竟似全没放在心上。
    “大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请大哥到书房叙话。”
    老人嗯了一声,随着孟重威穿过厅堂,来到后院的书房。书房的中堂挂着幅秋狩图,图中画的是一人弯弓立马正在射箭。这幅画有些年头了,纸张泛黄。画下面摆着供案,供案上香烟燎绕。
    孟重威掩好房门,恭恭敬敬地请那老人上坐。那老人也不客气,坐了下来,脸上怒气未消。孟重威坐在下首陪着。
    “大哥。”
    “你不要叫我大哥,我不敢当。”
    “大哥,你救过我的命。我孟重威这条命是哥哥赐的。我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大哥的大恩大德。”
    “都过去的事了,提他做甚。”老人语气有些和缓。
    “我孟家就这么一个儿子,祖宗留下这若大家业,不能到小轩手里就败落了。可小轩现在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一天到晚泡在脂粉堆里混日子……”
    那老人摆了摆手,对孟重威的话颇不以为然。“孟贤弟,这是你的家事,我本不该多嘴。但我总觉得你这么下去只会害了小轩。”
    “为什么?”
    “我萧翰活了七十多岁,阅人无数,当初你让小轩拜我为师的时候,我就说过,他学不成武艺。他本就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是在官场混的人,他天生就是个多情种子。明明是一粒花儿种子,你却非要让他长成参天大树,怎么办得到呢。人不可逆天行事。只要他为人本份厚道,不作奸犯科也就行了。”
    “哎,这我何尝不知呢。只是他从小养尊处优惯了,有我这棵大树为他遮风挡雨,什么都好说,如今这棵大树要倒了,他可怎么办?”孟重威的脸色沉重。
    那萧翰捋了捋胡子,疑惑地望着孟重威问道:“贤弟,出什么事了?”
    “哎,不提也罢。”孟重威抬起头来勉强地笑了笑,道:“有大哥在,我还担什么心。来,咱们喝酒去,我从开封带来了两坛好酒。”
    “慢慢。”萧翰两眼盯着孟重威不放,压低声音问道:“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为了胭脂玉案。”
    孟重威一惊,问道:“哥哥怎么知道?”
    萧翰眯起眼睛来笑了,又捋了捋他那雪白的胡子。
    孟重威又问道:“是不是京城里也发了此案。”
    “不错,今天一早,我正在整理我在城外的那一片菜园子。有个叫张怀恩的御前侍卫带着重礼来看我。我辞官归隐多年,这张怀恩我也不认识。”
    “大哥,这张怀恩和小弟倒有些交情,此人为人也很讲义气。前些年投在陈公公门下,做了四品带刀侍卫。”
    “这位陈公公我倒是听说过,据说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我当御前侍卫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太监,我和他也没什么交情,他岂会无缘无故的送礼给我?”
    “是不是想请你出山?”
    “是的,这张怀恩倒是很爽直,马上就把来意说了,说要请我帮他破这胭脂玉案。”
    孟重威急切地问道:“你可同意了?”
    “没有。我年纪一大把,土埋到了脖子,还破什么案?老了,不如当年啦。”虽然萧翰脸上是一副英雄迟暮,不胜感慨的神情,眼睛中却透出股掩饰不住的勃勃英气。
    孟重威连连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什么那就好?”从萧翰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显然他等的不是这一句。
    “我是说,大哥没接这个案子最好。”
    “为什么?”
    “有些话我也不便多说,只是希望大哥别接这个案子。这个案子古怪的紧。”
    “笑话,我师出六扇门,做了十多年的捕头,什么案子没见过。再古怪的案子我也能让他水落石出。”
    “大哥英雄了得,小弟我也不是不知,当年先皇在世的时候,就当着众大臣的面夸过你,说有你在他身边,他就睡得着觉。说你机警果断,心思缜密,当世没有第二人能比。”
    “嘿,嘿。”萧翰得意地笑了笑:“当年我在河间府,破了血书疑案。先皇听了案情之后,龙颜大悦,非要我做他的御前侍卫,封了我个从三品,要知道御前侍卫最大的也只是正四品,我哪里敢当啊,想推辞可又推辞不掉。”
    “那是先皇信任你,推辞他会不高兴的。”孟重威推波助澜。
    萧翰的兴致更高了,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兄弟,说句真心话,我还真不愿做什么侍卫,我只想去办案。当侍卫太憋闷了。可当时前朝余孽未清,边患不息,盗贼蜂起,皇上的安危确是重要。我才勉为其难,做了御前侍卫。”萧翰说起当年的得意事,不觉意气风发,滔滔不绝:“想当年,我力拒从安平寨来行刺先皇的四大高手,身种七刀,兀自血战。那年先皇巡查黄河水患,适逢刺客纵火,是我冒着大火从寝宫里把先皇背出来的。”
    孟重威叹了口气:“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先皇在世,大哥也就不会整日种菜了。”
    萧翰听了这句话,就象是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上凉到脚下。
    孟重威望了望呆在一旁的萧翰道:“不过,这胭脂玉案确是蹊跷。从去年初春到如今,一年有余的时间里,发生了一十七起胭脂玉案,分布在十七个州县,南到长沙府,北到太原府,就连小弟治下的开封府也未能幸免。”
    萧翰一双虎目,定定地望着孟重威,听得很专注。
    “这十七个州县的捕快,加起来少说也有五六百人,这还不算吏部,刑部派下去的人。如今都查了一年多了,依然茫无头绪。这不,前天,京城里也发生了一起胭脂玉案。当今圣上年少气盛,知道了此事后大发雷霆,听说要将十六个州县的官员全都革职查办。皇上降旨命陈公公亲自督办此案,所涉州县的捕快全要听从调遣。”
    萧翰关心地问道:“那贤弟你?”
    孟重威淡淡一笑,道:“我没什么,无官一身轻,大不了和哥哥一起去种菜。”
    萧翰眉头一皱,道:“贤弟怎么能说这等话。种菜有什么出息。”
    “哎,有什么办法。”
    “贤弟,你看这胭脂玉案比之血书疑案如何?”
    “难上百倍。”
    “噢?”萧翰似乎有些不信。
    “大哥,你想啊,血书疑案虽然诡谲,那也不过是一人做的一件案子。而胭脂玉案却是连着做了十七起。做一件案子做得干净,也就不易了,做十七件案子做得不留下任何蛛丝蚂迹,你说哪个更难?”
    萧翰听了连连点头。
    孟重威又道:“所以我劝大哥还是不要接这件案子为好。”
    萧翰沉吟不语。
    孟重威又劝道:“大哥一世英名,万万不可断送在这件案子上面。更何况大哥现在年事已高,比不得从前了。”
    萧翰霍然站起,大声道:“怎么?你看我老了,姜太公八十为相,廉颇七十尚能上阵厮杀。我怎么就不能,你不说这话倒也罢了,你说我老了,我就偏要将这案子接了,做给你看看!”
    这时里间一人大声叫道:“好!虎老雄心在,萧老前辈雄风不减当年,着实让在下佩服。”话音未落,书房的珠帘挑起,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汉子来,到了萧翰面前一揖到地,朗声道:“在下张怀恩拜见萧老前辈。”
    萧翰看看张怀恩,又看了看孟重威,笑道:“好你个孟老弟,你竟对我使起激将法来了。”
    孟重威无奈地笑了笑,道:“还请大哥原谅,我也是没有办法,怀恩兄求到我头上,我怎么也推不掉。”
    张怀恩道:“萧老英雄宝刀未老,何不就此出山,再为黎民百姓做点事呢?替君王分忧,为百姓造福,这是咱们做臣子的本份啊。”
    萧翰笑道:“张大人如此说,可教我萧翰无法推却了,好,我答应你。这个案子我接了,不过,我现在无官无职,有些事还要请张大人鼎力相助才行。”
    张怀恩连连点头,道:“我张怀恩能随萧老英雄一起办事,真是莫大的荣兴,老英雄要我做什么,只要一句话。不是我张怀恩夸口,无论是御林军,近卫营,还是九门兵马,想要调个三千五千,当不在话下。”
    萧翰摇摇头,笑道:“又不是打仗,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张怀恩又道:“那也不妨,六部三司里我的朋友也不少。”
    萧翰笑道:“好,好,那你先跟我说说案情吧。”
    张怀恩拿出一袋卷宗,从里面抽出十七张纸,摊在萧翰面前,然后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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