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暮春时节,庭院里落红满地。
叶江川站在凉亭下的石阶上,望着眼前的花树。树上仅有几片花儿粘在枝头,不愿零落成泥。叶江川轻轻拾起阶下的一朵残花,托在掌心,默默地瞧着。
这只残花依旧鲜红如血,只是花瓣上少了一层生命的光泽,花蕊中还粘了一些尘土。他将残花放在唇前,轻轻吹了吹,想将那些尘土吹掉,不想用了些力,花儿在掌心里
绽裂开来,旋舞着飘落在地上。
他弯下腰,想要再拾起那几枚残花,无奈那些花瓣儿已四散飘零,无处可寻。他沮丧地直起身子,抬头望着西边如烟的青山,轻轻吟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常恨,水常东。”
“姐夫,你吟的是谁的诗呀?这么好听。”树影下俏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着鹦哥绿的轻衫,杏黄色纱裙,一双细长秀美的眼睛正深情脉脉地看着叶江川。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
“这诗是什么意思,什么春红,太匆匆。”
“这是伤春之作,意思是说,春花虽美,却不长久。你看这里的花儿大都凋谢了,化归尘土,我触景伤情,就想起了李后主的这首词。”
“这里的花确是谢得太快了,你看看姐姐院子里的花坛,那里的花还开得好兴旺哩。”
“那些花坛里的花,是她料理的精心,所以开得长久些,不过再过几天,两场雨一下,那花也就要谢了。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那小女子听得很入神,不过并没有惆怅,她还没到惆怅的年纪。
叶江川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姐姐的病可好些了。”
“没有,刚才又咳嗽了半天。把我刚喂她的药都吐了出来。姐夫,你看怎么办呀。要不要再请大夫来?”
叶江川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眉头深锁,秀挺的眉毛下,那一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隐藏着哀愁。
“姐夫,你不用着急,我去请大夫去。”那女子说完转身要走。
“别去了,先把这几包药吃完了再说罢。”叶江川负了手,从那女子身边走过,竟连头儿也没抬。
那女子咬了咬银牙,突然问道:“你去哪里?”
“去看看你姐姐。”
“你不用去了,我姐姐说了,她不愿见你。”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叶江川仰天吁了口气,他的眼角已出现了几丝皱纹,鬓边也染了霜。他不过才三十出头,可看上去却显得十分苍老。
“姐夫。”那女子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那女子还想再说什么。
叶江川一摆手,就背转了身。
那女子默默地看了一眼叶江川,便走了出去。
叶江川右手扎好长袍的下摆,左手缓缓摘下腰间的佩剑。他四指一翻,大拇指一弹剑镗,那柄剑便从剑鞘里冲天而起。
叶江川将剑鞘一抛,身子同时纵起,直飞向在半空中翻舞的那柄剑。
叶江川大袖一挥,那柄剑便和他合而为一,他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头,又直落了下来,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他将剑一抖,“刷,刷,刷”分别刺向三个不同的地方。
他的身形起初还清晰可辩,但他越舞越快,那柄剑,上下盘旋,组成一片剑幕。那一团剑光忽而飘向东,忽而飞向西,如虹的剑气激得满地的落花漫天飞舞,他就像一只在花间穿梭的蝴蝶,飘忽不定。
他舞到后来状如疯魔,一剑一剑都使尽全力,气势虽然骇人,却已全没了章法。
“嘶——”他的胸口被利剑划伤,一股热血直喷了出来。
“姐夫!”那小女子一直在月亮门外偷看,她见到这般情景,忍不住叫出了声。
叶江川以剑拄地,用手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姐夫。”那小女子来到叶江川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怨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你,你不要和你姐姐说。”
“嗯。”那女子扶着叶江川坐在了石阶上,又从怀里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掩在叶江川受伤的胸口。这一剑刺得很深,血流不止,那块白手帕,眨眼间就被洇红了。姑娘的手上也满是鲜血。她怜惜地望着叶江川,眼圈儿一红,泪珠儿便潸潸落下。
“我没事。”叶江川勉强笑了笑,道:“这点伤不碍事,只伤了皮肉,过两天就好了。”
那姑娘擦了擦眼泪,道:“我知道,皮肉之伤容易好,可是你伤的不是皮肉,你伤的是心。”
“别说了!”叶江川有些不耐烦,他不愿意别人看穿他的心事。
“我偏要说,姐姐她根本就不爱你!”
“住嘴!”叶江川怒不可遏。
那姑娘瞪了一眼叶江川,没说什么,转身走了,边走边抹着眼泪。
叶江川有些后悔,他望着那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花树丛中。
这时有个仆人打扮的老人从月洞门那边走了出来。
“老爷。”
“什么事?”
“门外有四个外乡人求见,他们自称是从沧州来的,还有阴夫人的书信。”
“你叫他们到我的书房里坐一会儿,我换了衣服马上就来。”
“是。”那老仆看了看叶江川胸口的伤,没敢多问,转身走了。
叶江川的书房里藏书很多,三面墙上也挂满了字画。
“这叶大剑客,家里藏那么多书做什么用,难道他想考举人?”韩雷边说边拿起书案上的一张短笺,念道:“‘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大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任骧道。
“噢,是了?”韩雷说完又将那张短笺放回原处。
萧翰和张怀恩在仰头观赏墙上的字画。萧翰突然指着一幅画问道:“任骧,你看这幅《鹿趣图》是何人所作?”
任骧看了看道:“仇十洲。”
“仇十洲是什么人?”张怀恩问道,显然他也不太懂书画。
“是江南名士,姓仇名英,精通书画,擅画仕女图,不过这幅画却像是赝品。”任骧说完又仔细看了看。
“什么叫印品?”韩雷问道。
“就是假的。”
“噢,这位叶庄主真不长眼,挂一幅假画在家里,也不——”韩雷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门外有人笑道:“这位兄台教训的是,我这几幅字画难入兄台法眼,还请兄台不要见笑。”说完叶江川挑帘进来。
韩雷有些不好意思,他笑道:“我瞎说的,你别生气。”
“哪里话,我来迟了,让四位久等,还请见谅。”叶江川拱了拱手,他气度闲雅,温文有礼。
任骧把从沧州带来的那一包东西递上,又从怀里掏出那封书信来交给叶江川。叶江川接过,对四人笑道:“四位请坐。”
师徒三人和张怀恩坐了下来,互相看了看。
叶江川展开书信来读,读完之后将书信放在一旁,问道:“她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还好。”任骧答道。
“你们中间哪一位是任大夫?”叶江川看了看四人。
“我就是。”任骧站起身来,显得很谦恭。
“任大夫请坐,你们既然是阴夫人推荐来的,就是自己人了,不必拘礼。”叶江川笑道。
“好。”任骧缓缓地坐下了。
“这三位是?”叶江川望着韩雷等人问任骧。
“这三位是我的好友,我这次是特地请他们来帮忙的。”任骧笑道。
“任大夫在哪里行医,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过你的大名。”
“悬壶济世,四海行医,不分南北西东。只要能医病救人就行,区区浮名,我倒也没放在心上。”
“任大夫果然见识不凡。想必医术也一定很高超。”
“不敢说,我的医术是家传的,专治妇人疾症。我行医到沧州,适逢柳刀门弟子有病,求我医治,我开了几味药,就好了。阴夫人便请我到这里来,给庄主夫人医治。”
“贱内这病已得了好几年了,大夫也请了有几十个,可都无法医好。我正为此心焦,任大夫能来,真是太好了。你若能医好拙荆的病,我必有重谢。”叶江川说得很诚恳。
“我不敢说一定能治好贵夫人的病,若是让我见上一见,号一号脉,能不能治好,我心中就有数了。”任骧从未给人治过病,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怕叶江川看出破绽。
叶江川心想这位任大夫和以往请的江湖郎中大有不同。以往的大夫都自称能药到病除,妙手回春,而这位大夫却谦虚谨慎,想必有些手段,越有本事的人越是谦虚。想到这里,叶江川对任骧就增添了几分信任。
“那好,事不宜迟,就请任大夫随我去后面看看拙荆的病情吧。”叶江川起身欲行。
“好。”任骧背起了药箱。
“这三位?”叶江川看了看其他三人。
“噢,还请叶庄主给他们找一个地方,支两个泥炉,待一会儿开出来的药还得请他们来煎。”
“这好办,叶贵!”
“老爷。”刚才通报的那个老仆应道。
“你去给按排一下,别忘了支两个泥炉。”
“是,老爷。”叶贵将三人领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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