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掌飞的欢喜与哀愁

16 第十五章 长安古都


从华山东南去杭州,全程二千八百余里,如以千里良驹为坐骑,昼夜不歇,约四天可达;倘以驽马骑乘,昼行夜止,则一月足矣;若以人力步行,其时倍之,倘人尚负重,又途中每有不可料之事,则时不可计也……
    六月十一,午时。
    萧壮壮背着满身的包袱,在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奋力前行。不远处,年轻拳师模样的白先生正摇晃着蒲扇,迎着初夏美妙的蝉声高声吟诵着唐文宗李昂的《夏日联句》:“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夏日长啊夏日长……”
    那长长的拖音带着戏腔样的婀娜婉转,在萧壮壮的耳边勾了那么一下,不待人抓牢,便滑溜溜地越过他的耳后,消失在午后草木暴晒的暑气之中。萧壮壮费力腾出一只手来拨开因为汗湿搭下来的前发,咬紧牙关,快赶几步,终于凑到白先生的身边去,靠着树干坐下来,嘴里发出“噫”的赞叹声,享受着蒲扇送过来的轻风。
    “白先生,为什么我们不雇马车呢?”这是在五日前即六月初六出发当日,望着堆成小山样的包袱堆时,萧壮壮曾经发出的疑问。而白先生的回答显而易见:“没钱。”
    “那么这些包袱谁来背呢?”这是萧壮壮提的第二个问题。
    那时天色明亮,白先生站在“天下庄”的前厅,一身短打,英姿飒爽,周身仿若金光环绕,悠悠然道:“你。”
    “哦……除了我之外呢?”
    白先生微微笑,问:“萧公子会背吗?”
    “怎么可能,我家公子怎么能干那种粗活!”
    “那么要我们盟主背吗?”
    萧壮壮想想,摇摇头:“衣盟主贵为盟主,又是我家公子的好朋友,也是我们的恩人,说什么都不能让他背。”
    “那么让辛姑娘背怎样?”
    萧壮壮把个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嘴里一迭声地喊:“不可以不可以!”莫说是让女人干粗活是不当,光就辛媚娘的脾气,萧壮壮也是能不惹就不惹。
    “所以么,”白先生拿扇子顶顶温柔地敲敲萧壮壮的小脑袋,笑嘻嘻道:“所以么,只有你能背了啊。”
    “是哦,只有我能背了。”萧壮壮这么想着,将那些锅碗瓢盆铁蒺藜,衣裤鞋袜九齿钯统统打包,“左青龙右白虎”地背了一身,出发了。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想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顶顶温柔的白先生自己不在那个背包袱候选名单里呢?
    微风吹拂,带起树叶在头顶发出沙沙声响,也捎来远处嗡嗡的杂音,不用猜,一定又是萧扬跟辛媚娘吵了起来。就好像华山的高度限制了这两人的发挥一般,自从下山以来,这二人便似吵架上瘾,每天必得吵上好几个回合方肯罢休。过去萧壮壮一看自家公子跟人吵起来,必然第一时间冲去帮忙,渐渐地却也怠惰起来,这里面除了疲惫与自身兴趣的磨灭,白先生也功不可没。
    譬如当萧扬与辛媚娘吵起来,萧壮壮若在一边喊:“公子加油!”白先生就一定在另一边喊:“媚娘加油!”
    萧壮壮喊:“别吵了,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白先生就喊:“孟子曰:给我打!”
    萧壮壮喊:“冤冤相报何时了。”白先生就必定在一旁紧跟着萧壮壮的话尾喊:“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马上就报!”喊完,还要兴致勃勃地杵个近地儿看好戏。
    如此这般,三番两次,萧壮壮再笨也终于明白过来,白先生,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他唯一能够指望的,好像……只有衣掌飞。
    可是衣掌飞呢?
    每当萧壮壮为了自家公子与辛媚娘吵起来的事去找衣掌飞的时候,他不是在乐呵呵地看武学书,就是在做木工活,再不然,甚至可以是在纳鞋底。萧壮壮跑去告状,他听是会听,听完了却只呵呵一笑:“让他们吵吧,越吵感情越好,以前我跟阿花就是这样的。我倒觉得让他们打个几场也不错。”说到这的时候,衣掌飞的两个眼睛往往都会放出光来,吓得萧壮壮拔腿就跑。
    可是,阿花是谁呢?
    萧壮壮后来跑去问过白先生,白先生便语重心长地说:“阿花啊,你也见过的,不就是六合八荒堂墙上挂的那张吊睛白额虎皮嘛。”
    萧壮壮圆睁着眼睛,后来,终于,也失去了参与的兴趣。
    从华山下山已经五天,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拖宕,加上萧扬与辛媚娘难得意见一致的想要绕去长安城看看,这五人反而是向西行了二百四十余里,进入了长安地界。
    关于绕路去长安这码事情,衣掌飞本身并没有什么所谓,依然还是萧壮壮看不过去,偷偷地问过白先生:“我们这么晃下去,真的能赶上那个万善禄的立派仪式?”而白先生却是极为悠闲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说道:“有什么关系,让他们等呗,至少,我们应该能赶上八月十五钱塘观潮,一面观潮一面赏月一面立派,可不也是一桩美事?”
    远处,萧扬终于跟辛媚娘吵完架,举起手来对着萧壮壮等人招手,示意大家再次出发。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穿过早已废弃的明德门进入旧日长安城地界,迎接五人的是破败的房舍、熏黑的城墙与青青的麦田。
    在隋、唐等多个朝代都曾盛极一时的古都长安,因受累于唐末政治波动与兵燹波及,屡遭破坏,加之太宗时为讨伐西夏计,并有科役,时至今日,虽则一息尚存,却早已不复昔日繁华。然而,由于其所处地理位置的特殊,长安,依然是宋北方城市中颇为重要的一座。
    往来的人群不算繁多,想必还不足盛唐之时的五分之一吧,但是与宋初相比,真宗治下的长安城已经开始逐渐恢复昔日的繁华。由于在景德元年与辽签订了澶渊之盟,稳定了与辽之间的关系,同时依附于辽、宋两国的西夏与大宋的关系便也就此稳定下来。长安,终于也等到了恢复生机的好时候。
    萧扬乃是第一次来到长安,对于周遭所见,自然十分新奇,再感念史书之中所描绘盛唐之时长安的繁华,难免心生感慨,思绪万千。
    沿着旧日的朱雀大街笔直向北,一直到现今称之为“长安城”的旧皇城南面,萧扬眼前方才出现了热热闹闹的集市,以旧日长安城的兴道坊与务本坊两处旧址为基点,现在形成的是被称为“草场坡”的“草市”。长安城的百姓与南北往来的商贩们便在此鬻米卖布,过着太平的日子。
    萧扬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耐心地一一打量身边摊点。柴米油盐,农具铁器,文房笔墨,相比映衬开封繁华的金银珠箔店,长安草市之中更多见的是给普通百姓使用的生活必需品,然而,这种质朴却反让萧扬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平和的感觉来。
    路边贩卖珠花水粉的商贩眼尖看到萧扬,觉得是个大主顾,大声地招呼道:“这位小姐,哎,就是您,小摊刚进了一批上好胭脂水粉,珠花翠簪,赶紧过来看看挑些中意的回去吧!”
    萧壮壮的耳朵随着那声“这位小姐”当场就竖了起来,再看萧扬,果然沉肃了一脸的寒霜,拨开人群,慢慢地向那摊位走过去。
    “你刚刚叫我什么?”
    正拿起商品打算推销的小贩被萧扬的脸色与口气震住,再瞄到萧扬的喉结与胸部,当下心道一声坏了,双腿都哆嗦了起来。
    “这这……”
    萧扬却忽而看到了什么,脸色变了一变:“这个怎么卖?”
    手指着的正是红绒布上摆放的一对白玉指环。虽然一看就知道是劣质的玉石做成的玩意,值不了几个钱,难为那造型却古朴、憨拙,手工粗犷之中又在细节处带着几分精致,看着让人心生好感。
    小贩识人转舵,见萧扬心情转好,忙不迭地改口:“这位……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这可是上好和田玉,苏州异宝斋的手工,我前些日子南下采货,统共就得了这么一对,说是前朝落难王孙变卖出来的,否则,市面上可见不到。”
    萧扬轻笑:“异宝斋的手工?异宝斋的手工我见得多了,可没见过这样的。我也不难为你,你开个价吧。”
    小贩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伸出五个手指。
    萧扬唇角上扬。
    小贩为难地又缩回一个手指。
    萧扬把眼睛笑得弯弯的。
    小贩咽了口口水,心想今天真是碰到个难缠的主了,终于,又缩回了一个手指。
    “壮壮,付钱。”萧扬满意地对身后喊,“三十两。”
    小贩两个眼睛都瞪圆了,在心里念叨着,三十两?居然是三十两?不是三两、三十钱?
    萧壮壮把兜掏了半天,为难道:“公子,我们……我们没钱了。”
    萧扬皱眉头:“除了盘缠被那老女人收去了,应该还有些零碎钱交你管着吧。”
    萧壮壮捂脑袋:“那个被……白……白先生收去了,说是……房租……”
    衣掌飞从后头赶过来的时候,正赶上萧扬在解腰上的翡翠玉佩。清朗的玉色,一看就是上好的材质。萧壮壮看到衣掌飞,就跟见了救星似地飞扑过去:“衣盟……衣大哥,快帮帮忙,我们公子要把老太太给他的玉当了换那个。
    “萧扬,你在干嘛?”
    “嗯,你来了?”萧扬笑嘻嘻地抬起脸来,“我看中一对戒指,你看好不好看?”说着,把那对白玉指环拿起来,放到衣掌飞的面前。
    “只要三十两而已。”
    衣掌飞皱眉头:“萧扬,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所以,我把这个玉佩拿来换啊。”萧扬手里高举着玉佩,看得那小贩口水都快流下来。
    衣掌飞叹了口气:“三十钱。多一厘都不给。”
    小贩嚷嚷:“哎哎,这位公子,你怎么这样,说好了是三十……钱……”
    衣掌飞慢悠悠地移开手掌,三十个铜钱整整齐齐码在了木桌里。
    “好了,快走吧,晚了恐怕进不了城,找不到地方投宿。”衣掌飞拿起那对戒指,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却发现萧扬并没有跟上来。
    “怎么了?”
    萧扬眉毛竖起来:“小飞,那是我想买的。”
    衣掌飞把手里的戒指塞到萧扬的手里:“给你。”
    “我才不要,平白无故干嘛要你买东西给我。”
    衣掌飞想了想,拿了一个戒指,比了比,戴到自己的左手小指上:“这样可以了吧,你一个我一个,就当我看中的,多了一个送给你。好了,快走吧。萧扬?”
    “……嗯!”萧扬抬起脸来,大声地应了一声,偷偷地把另一个戒指,也戴到了自己的左手小手指上,匆匆地追衣掌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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