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掌飞的欢喜与哀愁

来的正是信一禅师。他双手合十，口中轻念真言，出声却如梵天钟鸣，化外天音，将苏玉儒琵琶魔音登时消弭干净，湖边众人在那一声“阿弥陀佛”中也终于渐渐回复神智，慢慢平静下来。
    峨眉慧觉师太转身吩咐门人，让去看看四面百姓可有受伤的，几个女尼便各自散开，动作井井有条。夹杂在人堆里，还能见到一个青衫身影，是宁书在为人诊脉。
    苏玉儒的小舟已经行到浮坞，小舟靠在岸边，随着波浪上上下下，却不见苏玉儒出来，那艄公也只木愣愣立在一旁，似乎还未从琵琶控心术中挣脱出来。
    萧扬心知那苏玉儒刚才为少林狮子吼破了他的琵琶音，想必受了内伤，故此一时半会还没能缓过来。果然等得一会，方见一双手远远撩开了幕帘，跟着苏玉儒才钻了出来，遥遥立在船头。
    “谢信一大师指点。”他隔着湖水在那边微微作揖，声音虽然传了过来，却显得涣散而微弱，伤得确实不轻。人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少林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逢当诛者，以杀止杀。
    苏玉儒勉力说完，人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玉琵琶“锵”然落地，俄而喷出一口鲜血，撑住身边艄公肩膀才勉强站住，等到好容易缓过气来，他也不再多说什么，慢慢进了船篷，那船便往另一边荡了开去。
    “师父，那个艄公。”有沉不住气的小和尚便叫起来，信一禅师摇摇头，表示无碍。
    “苏玉儒这等下作角色居然也敢不自量力来这盛会，还敢在我等名门正派面前班门弄斧，真是可笑可叹！”一旁不知哪家的名门子弟“啐”了一口，鄙视道。
    信一禅师听言只微微抬了抬眉毛，转头看到衣掌飞几人，便走过来朝几人作揖道：“衣盟主、萧施主、白施主有礼。”
    萧扬赶紧回礼，拉着衣掌飞一起：“老禅师有礼，师太有礼。”
    慧觉师太在后面一扬拂尘，微微作揖。
    “慧觉师太，那些百姓们情况如何？”
    “多谢萧施主垂问，百姓多是受了些轻伤，贫尼已着弟子妙音等人去备办药品，已经无碍了，萧施主有心了。”
    “哪里。”萧扬心里颇有些忐忑，万善禄这场“创派大典”未知怎么，让他心里总有些不安。
    信一禅师向四围环顾一圈，他慈眉善目，长眉过鼻，但那一双眼却是凌厉之极，这一扫之下，现场俱是一时鸦寂。
    “诸位施主，今日到场皆是为了万施主荣吉门‘创派大典’这样喜庆的事，贫僧在这里就斗胆请诸位卖贫僧一个薄面，平日若有什么磕磕碰碰，嫌隙不睦，也请在这里先放一放，万事以和为先，一来不要让万施主为难，二来也免叫百姓看了只当江湖中人各个皆是好勇斗狠，嗜杀冷酷，不知诸位意下如何？”他这一番话说完，环视一圈，见众人都默默点了点头，便向衣掌飞几人又作一揖，“衣盟主、萧施主、白施主一会见了。”
    他说完，迈着方阔步子，向挂着“少林”木牌的轻舟而去，不慌不忙地踏上船去：“阿弥陀佛，船家，有劳你载老衲一程了。”
    那艄公本被刚才的事吓到，如今见上来的和尚和蔼可亲，一时心下大宽，赶紧忙不迭地放缆，“欸乃”一声，将舟撑出好远。
    四周众人见了少林方丈大师如此，便也不敢再造次卖弄，也个个乖乖地往自己船上坐了，听凭船家渡自己过去，就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偶尔撞着了，也只各自嘟哝几句，未敢出手动作，少林威望，可见一斑。
    “衣大哥。”
    萧扬耳朵竖了一竖，这清纯温婉的声音他每每听到便觉心头不悦。一低头，果然是苍竹派的掌门千金索丝丝。这姑娘长着一张白里透红娇俏脸蛋，个性温柔可人，江湖才俊多有追逐之意，却因衣掌飞曾经出手相救，一颗芳心暗许，明着暗着，总是围着几人打转转，一直到萧扬他们住进了万家，方才不见了几日，如今知道衣掌飞是当今武林盟主，想必一颗芳心更是沉沦至深，无可救药。
    衣掌飞眯着眼看了半天，问：“这位姑娘是……”
    萧扬大乐，衣掌飞对不上心的人向来记不住，看他叫错别人姓氏便知此女不在他心中。再看索丝丝一脸尴尬，脸颊红润的样子，更在心中乐翻了天。
    “小飞，这位可不是什么姑娘，人家是苍竹派的掌门千金，你过去救过人家，忘了吗？”
    “苍竹派？”衣掌飞费力地思索着。
    索丝丝见他模样，面上不由浮上失望神色：“是的，衣大哥，你那个时候救过我，我……”
    萧扬笑眯眯地在旁边打断，坏心眼地指点：“这位姑娘芳名丝丝，姓……嗯，姓王。”
    “哦，王姑娘，失礼了。”衣掌飞不好意思但一本正经地施礼道。
    索丝丝来回望望两人，终于挂不住面子，咬了咬下唇，连告别的话也不说了，一跺脚，往自己家人方向跑去了，风中送来她几声低低的呜咽声。
    “我做错什么了？”衣掌飞茫然地问萧扬。
    “没有，小姑娘面皮薄，大概挂不住你不记得她了。”萧扬心里笑得快趴下来了，面上却一径维持正经样。
    衣掌飞“哦”了一声，向萧扬说：“萧扬，我们也上船吧。”说完轻轻一纵，便稳稳落到那小舟之上。
    白先生却凑到萧扬耳边，戏谑道：“萧公子，你心肠真坏。”
    萧扬只微微一笑：“我心肠坏？这么说，白先生你是比较希望看到小飞还没回华山就已经落下几十门的亲事，多了无数当家主母需要白先生你伺候的境况吗？”
    白先生愣了愣，显然未料到这么快就被萧扬将了一军，过了一阵方才笑笑：“萧公子，刚才是白某失言了。”
    “白先生说错什么话了？公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萧壮壮背着一个包袱，钻到两人面前，“公子公子，我回来了，你有没有想我！”
    萧扬用一根手指就把使劲往他胸口贴的脑袋定住：“萧壮壮，不要大声喧哗，真没规矩。”
    萧壮壮顶着一张显然被晒黑了的脸蛋，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公子。不知道是因为那表情还是因为那本来清秀可人但是如今被晒得黑乎乎的以至于看起来有了点沧桑味的脸孔，颇有些好容易逃出生天的苦大仇深味。
    “啧啧，萧壮壮，你身上什么味，这么臭！”萧扬用一个手捏起鼻子，“你转过去给我看看。”
    萧壮壮乖乖地转过身去，露出破破烂烂的后背衣服，那上面一大滩一大滩糊着什么已经板结了的污渍，阵阵恶臭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壮壮，你上泥里打滚去了么？”白先生也好奇地凑过来看，捏着鼻子，一不留神撕下来一块假人皮，看看没人注意，又偷偷地给自己糊回去，用手撸撸平，“对了，你这几天跑哪去了，都没看到你人，你行啊你，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偷跑去追人家了。”
    “我才没有！”萧壮壮大声地反驳，“我出去办事去了，公子交代我……”
    萧扬把那只点住萧壮壮额头的手指迅速移开，改一巴掌捂上他的嘴，恶狠狠地瞪了他两眼，意思是闭嘴。
    萧壮壮乖乖地闭嘴，白先生也识趣地把眼神调了个方向：“萧公子，咱们上船吧，我们盟主都等傻了。”
    白先生平时对衣掌飞态度挺尊敬，绝少听到他说衣掌飞的不是，他说衣掌飞等傻了，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真的等傻了。
    萧扬终于放开捂住萧壮壮嘴的那只手，跟着往衣掌飞那个方向看过去，却见他正木愣愣地杵在船头，看什么地方。萧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看还好，一看几乎气得背过去。却见衣掌飞视线所及，乃是一对青年男女，那男的长得普普通通，背一柄剑，女的看起来娴静端庄，虽然长得也一样普通，却不知怎么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让人移不开目光去的特质。他两人不知是兄妹还是夫妻，颇亲近的，就是女的似乎并不会功夫，一旁也有不少人注意到那两人，且大多是盯着那女的看的。
    白先生在旁边看着，低低说了句：“生面孔。”跟着又补了一句，“奇怪。”
    “哪里奇怪？”
    “哦，没什么，我是说那两人我都没见过。”白先生显然打了个马虎眼，萧扬知道，他要是不肯说，就是还没到时机，他眼下也顾不了那些，只一提气，稳稳落到衣掌飞身边，伸出手，拍拍衣掌飞的肩膀。
    “小飞，看什么呢？”灿若桃李的笑颜，让一旁岸边见着的人都迷糊了好一阵。这样的笑容是刻意为之的艳丽，萧扬很知道利用自己的长相可以达成什么结果，但通常他不需要也不屑为这种手段，此刻却用上了，不仅用上了，并且用得连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急切。
    “看那个女的，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很亲切。”衣掌飞回头愣了愣，“萧扬，你怎么了，不高兴？”
    “没有啊。”萧扬听他回答，已经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焰，面上还努力自持镇定，“亲切，我看也没有啊，不过就是个丑八怪而已。”心里不高兴，本就毒舌的萧扬说话也就更难听，平时在衣掌飞面前收敛的脾气和锋芒不自觉地就露了出来。
    “萧扬。”衣掌飞皱起眉头，“你怎么了？那女子又与你不认识，你何必这么损人家？”
    “我损她？我只是说实话罢了！她本来就长得不好看！”萧扬的声音渐渐大了，岸边的人不由都被这两人吸引，有在万家当差听过两人风言风语的便在一旁低低议论起来，就连另一边的那对男女似乎也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隔着人群遥遥看过来。
    “萧扬，你小声点。”衣掌飞向对面那对男女抱歉地笑笑，“你今天怎么了，很失常。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什么叫我平时不是这样的！”萧扬气得低吼，“我就是这样的，我就是脾气坏，怎样！我就是看那女人不顺眼，她本来就是个丑八怪！”
    “萧扬你！”衣掌飞似乎也动了气，憋了半天，终于说了句，“你自己昨晚不也跟万青山见面了，还有……还有那个黑衣人，我都瞧见了！”
    这句话好像平地一声雷，炸得萧扬愣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昨晚？昨晚的事，衣掌飞都见着了？他见到了多少？他见到连五了？他跟连五的对话他听到多少？他……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装成不知道？
    一时间千百种的思绪在萧扬心里翻滚，担忧的害怕的感觉自己被背叛的，萧扬自己都说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感觉，所谓百味杂陈，在这种时候他才真正了解清楚。
    “我……我……”
    衣掌飞见他语塞，更不搭理，一拂袖，往船另一头自坐了，离萧扬远远的，喊了句：“白先生，壮壮快下来，船要开了。”
    两个本来形影不离的人，此刻一头一尾地坐了，各自心中的心思，远得好似隔了千山万水，全忘了才不久前还在彼此心内暗诺要如何好好地保护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