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掌飞的欢喜与哀愁

宋真宗赵恒，原名——赵德昌。
    萧扬直到听得这一声喝，方才恍恍然惊醒过来。这如今立于船头为刀剑所挟的中年男子，竟是昔日自己于澶州城下曾远远晤得一面的大宋真龙天子。
    当日宋辽对决澶州，辽国倾举国之力，三路合围澶州，宋真宗亲临前线，致使宋军士气骤然大振，然在那之前却曾有真宗意欲避战迁都的消息传出，甚至有传宋真宗于澶州短短一现唯受迫于臣下同平章事寇准、毕士安而已。
    辽人尚武，澶渊之战中萧太后与辽圣宗耶律隆绪皆亲率所部直逼前线，身先士卒，所向披靡，对比之下，宋人主君如此作为，难免显得畏畏缩缩，贪生怕死，是以在萧扬心目中，宋真宗赵恒不过是个只知贪图安乐富贵的无用之人罢了，却未曾想过今日于这血雨腥风之中骤然相逢，更未料到会与之站到同一战线之上。
    辛媚娘与孙圣之见着遥遥而来的轻舟，俱是脸色大变，一时慌了手脚，对望一眼，彼此皆有些无计可施的惊惧味道。那轻舟载着赵氏二人便在这血海盈沸的西湖之上，于漫天如蝗流矢之下，飘飘然地驶了过来，到与万家浮坞隔了十来丈的距离后停止不动。
    萧扬等人只见得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艄公不紧不慢地下了锚，将船横停后，走到前船来，摆了一张矮桌，开始状甚悠闲地烫起酒来，不一会甚至连小菜都搬了出来。如此你死我活场景下，又有两名人质挟持在先，这艄公居然还有这等闲情逸致，不由得叫人有种毛发悚然的畏惧。
    衣掌飞却像是有些惊讶地轻叹了声：“刻舟求剑遇古翁。”
    那艄公本是一人悠然自得的样子，此时却像是听到了衣掌飞的自语般抬起一张脸来。不看还好，这一看却让萧扬几人齐齐倒吸了口凉气，原以为阴山鬼叟那般已是形容惊惧，却未想到这艄公比之更有过处。
    那斗笠之下一张老人的脸，沟壑交错，阡陌并存，不仅有上了年纪的岁月褶痕，更多的乃是横一道竖一道的密集伤疤，满满布于脸上，除了还能依稀辨别的五官之外，整张脸几乎全部被这些疤痕所占据，一双又小又黑的眼睛在深壑中闪烁着犀利锋芒，叫人一望生畏。
    萧扬算是见多识广，对于这位刻舟求剑遇古翁也是从未听闻，一旁的孙圣之却像是也跟着想起了什么，忍不住低低□□了一声。
    一湖嘈杂不知何时已经静止了下来，只剩下柴青池与李三思、马千秋，阴山鬼叟与信一方丈、慧觉师太仍在缠斗，就连天上的流矢也停了下来，西湖之上无风无浪，湖面之上却鲜红荡彩，浮尸盈盈，这样诡异风致中，遇古翁却是不急不缓地为自己斟了两杯酒。
    “后生仔，你师门何处？怎么识得老夫？”他嘴似未动，声却已经传来，如洪钟声震，蕴藉深厚。
    萧扬从未见衣掌飞如何敬重那些所谓武林名宿，对着这老人却是一派晚辈恭谨样子，甚而松开抓着他的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方道：“晚辈衣掌飞，朱无色门下。”
    那遇古翁愣得一愣，俄而爽朗大笑：“好、好、好，想不到七绝老儿终究还是找到了可传他衣钵之人，老夫真是羡慕得紧、羡慕得紧呐！”他形容可怖，却似一身正气，这一番笑声端得义薄云天，直上九霄，与之一对比，场中多少宣扬名门大派恢宏气度者反衬得小鼻子小眼起来。笑完，他两手端得两只杯起来，对着衣掌飞遥遥一举，“后生仔，老夫今日与你相见，也算是缘分一场，水酒一杯，算老夫请你。”
    未待衣掌飞回答，只轻轻一推，那小小一个酒杯便向衣掌飞这边飞来，来势固然凌厉，却并不露半分杀气，显是真正邀酒而已，衣掌飞接他一式，手指触到杯缘，却是“咦”了一声，忽将手腕一沉又向外一翻一带一托一停，那杯子便在手边兜了个圈，稳稳落到了他手背之上，就着这个姿势，衣掌飞一饮而尽。
    遇古翁在一旁看得微微点头，萧扬却不由得惊出一身汗来。这老人刚才一式看着简单，却竟是借这小小酒杯，连番变了六式。须知武林中人以轻巧之物作暗器者有之，传递内力者有之，但能够借脱手之物尚且连番变换招式者，却是从未看到。此一时不过邀酒，未曾用得杀招，倘或那老翁动得杀机，这一次就连衣掌飞都未必可化解。萧扬这样想着，不由得心里紧张起来，自觉不自觉地便往前立得半步，将衣掌飞挡在身后，整个人蓄势待发，只等对方出招便要接着。
    遇古翁在那边看到，也是“咦”了一声，俄而轻笑：“这位俊朗后生仔，醉八仙秦五这群人可与你认得？”
    萧扬紧抿了唇，未曾想到自己不过走得半步却已叫人看出师门渊源，沉沉点点头，心内戒备更甚。
    遇古翁见他点头，便上下打量萧扬半晌，方才笑道：“秦五几人虽然有些机巧功夫，可惜终究囿于小情小性罢了，你根骨不错，光练那些迷踪八卦之类倒是浪费了，老夫有几门轻便功夫很是适合你，你如肯拜老夫为师，老夫自当倾力相授，不出五年，便可叫你问鼎武林三甲，你看如何？”
    萧扬只当这老头就要对他几人不利，未曾想到竟然疯疯癫癫要收起徒来，除了意外倒也晓得回复：“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萧扬既然拜在秦师父等人门下，自然不敢他投，谢前辈错爱。”
    遇古翁又是一番朗笑，像是对他气节欣赏，这时候方又转到正题来：“老朽久不涉江湖恩怨，今日为故人之恩重出流水庐，衣贤侄，念在我与你师父昔日有斗酒之谊，这位萧公子老夫也甚是喜欢，今日便不为难你们。柴公子想留你们两个是他的事，遇古翁不会出手，至于旁边这几位，抱歉，老夫今日是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声音洪亮有力，掷地有声，要放要杀，从他嘴里说出，俱是光明堂皇，半分阴险之气全无，辛媚娘与孙圣之在一旁听了，竟也心生佩服，两人对望之时，彼此眼中都有了慷慨就义之气，
    萧扬只当衣掌飞这一回定是要一走了之了，却见他想了想，转头来对他说：“萧扬，对不住，今日只能你先走了，赵大哥夫妇与杨兄弟我是不能放下的，等我救了他们，再来找你。”
    萧扬还未待回答，却见他已然身姿凌空拔起，纵起一口真气，一跃而至对方船上。辛媚娘与孙圣之见衣掌飞动，便也双双拔起身形来，向遇古翁那一艘轻舟跃去。一晃眼，浮坞之上竟然只剩了他一个，气得萧扬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咳嗽起来。正待也要上前帮忙，却叫人从背后贴近，萧扬警觉，正要出手却回头见得一张不甚熟悉的脸孔，定一定神辨认出来：“连大。”
    这易容了的男人正是他身边亲随连大，本以为他为急事所召回，如今出现在此地，萧扬却是心中略定。连大本属萧太后所置孤稳斡鲁朵*，派作萧扬随扈，如今他出现此处，只能证明这一支精锐有一些已抵达杭州，身边有可用之人，对缓解眼下情势极为重要。
    连大一伸手扣住他手腕，低声道：“韩小姐与连五已经救下，请世子与我速离此地。”
    萧扬本待吩咐连大着人相帮衣掌飞，没料到对方却要他逃跑，一时怒极，想要挣脱却已叫连大死死扣住手腕命门。
    萧扬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连大只用一张阴沉沉的脸望着他：“请世子速离此地！”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
    那一边，衣掌飞已经与遇古翁相斗起来。如果那些武林中人尚存活或有力气心情观战，恐怕都会为今日绝世高手相较之精彩而喝彩，然而现在西湖之上只余一片肃杀，死的死，伤的伤，万善禄与万青山遥遥立在一旁，却奇特地并不帮柴青池的忙，反而像作壁上观一般，只是万善禄脸上神色阴鸷不定，万青山却有着一种难以说清道明的复杂。
    “世子，多有得罪了！”连大忽而低声道，萧扬只觉得命门一麻，暗叫一声不妙，整个人便觉得眼前一黑要瘫软下来。他情知是连大对自己动了手脚，要强行带走自己。若被他得逞，这一去，再醒时恐怕已在回大辽路上，与衣掌飞今生怕是再难相见。一时心中大震，强行提起一口真气，震开紧扣自己命门三指，勉强向后跃出，就着这一跃之势便想往船上摔去，却在中途力竭，整个人便这么沉沉向一池血水中重重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