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淡云轻扬

  听到这里，飞云对卫良笑了笑，好像在说“是了罢，这真是一件好宝物”。
  
  “年少的自己孤傲轻狂，觉得故友得罪了自己，便……”说到这里，飞云想起甚么似的轻笑一声，“便在他瑶琴的琴板上刻上嘲弄的句子，让他好不害臊……”
  他翻过琴板，给卫良指指底板上被磨损的地方，自己又陷入回忆……
  
  十岁上，大母的身体开始变坏，于是她将飞云托付给淮阳城内的一位先生。
  他不愿到陌生的环境中去，不过大母的意志坚决，叫来了飞云的舅父，让他跟着舅父来到淮阳。他不喜欢淮阳的房子，也不喜欢淮阳的人，甚至连淮阳的天气都厌恶。他也讨厌先生家那帮叽叽喳喳的同龄孩子，他觉得自己现在在这世上已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小飞云看着手臂的伤疤，“总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对自己说，然后无论如何麻痹，都是止不住想哭。
  两个月过后，舅父来到淮阳，他告诉飞云，大母已经病逝。飞云不相信舅父的话，吵着要回家，舅父拿出大母给他的遗书，上面用命令的语气写出让他留在淮阳的话。
  “还说是孝顺的孩子呢，你难道想连大母最后的遗愿都不遵守么？”
  飞云默默低着头，不再言语，每日准时坐上车，到先生家授学。
  当大家成群结队欢笑唱歌时，他找了僻静的地方，大声叫嚎，声音嘶哑过后便开始大哭。他这样的声响，吓坏了在僻幽之处练琴的凤鸣。
  凤鸣收起瑶琴，向他走去，还未走到跟前，飞云便跑得无影无踪。
  若不是见到了这样的场景，又何以让凤鸣日后总是腆着脸去找飞云；若不是被见到这样的场景，飞云又何以觉得丢了颜面，固执得不愿和这个同窗多加接触。
  凤鸣喜操琴，他的瑶琴名为“逆江流”，乃四代相传的宝物。他上学时都带着，一有空闲便拿来抚拭。周围的同学都知他对瑶琴的喜爱，见到这样俊美的士族公子，喜欢都来不及，便也爱屋及乌，对他的瑶琴倍加珍惜。
  俊美的凤鸣总是喜欢拉起飞云听他弹琴，却日日热脸贴上冷屁股。终有一日，飞云实在是被他烦得不行了，趁他被先生叫去的空隙之时，找到机会，偷摸过去，顺到暗处……
  
  “逆江流兮江不流，琴兮弦兮抚不抚……”凤鸣念着入木三分的凌乱刻字，这分明就是在侮辱嘲弄自己……
  瑶琴的装纹乃风雅之物，凤鸣传家之琴，历代主人连在底板上文墨篆刻往都舍不得，现今却被歪歪斜斜刻上两句歪歌……凤鸣回来发现后的脸色相当难看，他看了一眼飞云，仿佛知晓这一些都是他的所为。
  飞云假装无事的别过头去，心中却忐忑不安。他想着凤鸣一定向老师告发自己，然后当日结束，飞云偷看凤鸣一眼，凤鸣只是默不作声的与信方和刘固一同离开。
  后来他终于不再来找自己，飞云觉得自己应该松一口气，可人却觉得失落起来。他瞥见凤鸣再也不带瑶琴，见到自己也一如不见，想是自己做得过火，真坏了别人心爱之物。将心比心，自己也太决断了。
  他有些后悔，又不好意思道歉，左思右想之后，买上一副上好的轸穗，早早来到学堂，偷偷放在凤鸣的位置上……
  
  想到这里，飞云再看看瑶琴。当年赠送的轸穗早已不挂在琴上，后来得琴之人，也看着琴板上拙劣的刻印碍眼，却找不到足以匹配的琴板才未将其换掉，遂只得将之磨去了罢。
  
  接着将瑶琴上后配的两枚琴轸换下，他用袖子擦了擦琴，又仔细调定了音律。待到感觉一切甚为满意。
  他再看看瑶琴，突然将琴高高举起，摔在地上。
  琴弦的哀鸣声，琴身的断裂声一时响起。
  “云兄弟……这……不是你故友的心爱之物么，留着做个念想也好……”
  
  “这样的好琴，以后再得不到配得上它的主人。”飞云决然说道：“不如让它毁了，这样别人便再也不能污浊了！”
  
  “云兄弟……”
  他知道了，那三人的样子，就像当年那四个亲密无间的好友，因而……因而才让自己……
  想到这里，飞云对卫良做个手势，让他离开，自己独自待一会儿。
八 飞云 卫良（二）
  这几日，卫良见归来的飞云天天好似散了心，若非坐在窗前数院中的桂子，便是独自在室内下棋消遣，整个人显得懒懒散散，心不在焉。
  柳家夫人借着八月半这个节气说欲回母家几日，也早早便离开了。
  仲秋将至，柳府却冷清得一点过节的气氛也没有。
  
  卫良只得提前命人准备了雄粗饼，给飞云母家舅父和柳家诸多长辈送去，接着又去置办瓜果糕点。他还记得飞云之前说过，要在院中赏月的，若是筹备得好，想来他的心情也会清爽不少。
  
  卫良看着飞云的眼睛有些浮肿，脸色也不是很好，卫良不知是否因为前段时间过于折腾了。问他，他只笑着摇头，说自己好得很。
  可是这种阴影一直在卫良心中挥之不去。
  
  中秋之日，天子准备群宴众臣，晚上再祭月迎寒，以示欢庆。
  飞云中午过后便接到天子的诏书。
  没有上次几乎失心疯般的狂乱，接罢诏书，他淡淡整理好仪容，备上车马，前去赴宴。
  
  飞云到达长乐宫后，见刘固正在玩投壶，周围并没有其他客人。
  “柳卿投一支试试？”玩到兴致上的天子名人递过一支箭。
  飞云行礼，接过长箭，站好位置摆弄几下后投出去。
  羽箭飞过去，连壶的边都没触到，差得远呐！
  “哈哈哈哈，柳卿还是这么不善投射。想当年寡人与你同窗于淮阳之时，老师考察射技，你可每次都是寡人帮着过关的。”
  飞云无话可说，他觉得刘固不会没事闲扯这些东西来联络彼此的感情。
  他唯唯诺诺的又行了个礼。
  “今日寡人宴赏群臣，想与柳卿叙叙旧，所以特召你较他们早了些到来。”
  原来是他早召了自己半个时辰。
  “陛下真是抬爱了……”飞云回道。
  
  叙旧么？这可不像他说的话……
  
  听罢飞云的回答，天子使个眼色让左右侍从暂且退下。
  
  果然如此……他想着，待到他人全部退下之后，便恭敬道：
  “不知陛下有甚么话要与臣说？”
  “寡人想派你出使匈奴，不知柳卿意下如何？”
  “……”
  看见飞云的表情，刘固说道：“寡人也知这样是为难了你了，要是有其他人选，寡人也绝不会选你。你可知否，寡人为何一直想让你……让你攀附上右屠耆王？”
  “臣下不知……”
  “汉家若有十个公主，八个会成为单于的阏氏，还有两个死在出使匈奴的路上……这置我汉家面目于何地！‘外破匈奴’，这样的誓言寡人从未曾忘记！只是大漠草原浩瀚辽阔，汉家军队怎么行车，如何出兵，再如何布阵？这些事情都无法部署。
  “因此寡人需要一张匈奴的详细地图，不仅能记载那里的地势情况，还需知晓匈奴的粮草兵马……因此寡人需要一个人，懂得制图绘画，又会算计谋划，最好还能取得匈奴贵族的青睐或宠信，这样才能取得些便利……
  “可惜那位大王，看不上寡人送去的那些男子，他偏偏看上了你……”
  “……” 
  “柳卿……你可愿出使匈奴？”
  虽然是质问的语气，但飞云知道，天子已容不得自己拒绝。
  是甚么让自己逐步走到这条路上？刘固一而再再而三打着国家民族的旗帜步步紧逼，自己怎还有半分招架之力？
  他不再是那个淮阳的刘固，他是天子刘固，自己是他的臣子柳飞云……
  
  “若是陛下坚持，臣下自当遵命。”飞云行礼回道。
  天子点点头，握住飞云的手正要再说些什么，这是内侍赶来禀报道，秋宴的客人已来得差不多。
  
  接着天子整理好后，准备赴宴。
  他行于前，飞云跟在他身后来到宴会场所。
  来到大厅，飞云看见文武大臣们还真是来了不少，环顾中他发现，右屠耆王居然也在宴请的对象之中。
  对方也看见了飞云，不过他只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的拿起酒樽接着喝酒。
  
  刘固来到上位坐下，他举起酒樽，赋词之后，歌舞助兴，宴会开始。
  
  飞云和右屠耆王的座位相差较远，他们也未曾一言半语，仿佛两个陌生人一样不相干。
  
  宴会中天子赏赐飞云几樽美酒，喝得他有些头晕。于是入席刚过一半，便悄自退下，在内侍指引下到别室休憩。
  刚进房间，他便见到屋中还有一人也卧在榻上休息。
  
  这不是右屠耆王么，他甚么时候也退席了？
  
  双方见面都不由一愣。
  沉默之后，飞云行了个礼，便走到一旁席上坐下。
  之后便是继续沉默。
  飞云手肘磕在案上，顶住额头，闭目养神。
  右屠耆王也躺在榻上，眼睛似睁似闭。
  
  他们仍然没有说话。飞云看似打盹，实却不得不保持保持一种莫名的警惕，这让他的心思反而得不到放松。
  
  他不喜这种气氛，因此两刻过后，忍耐不住，睁开眼睛，看见右屠耆王的样子不知他睡是没睡，安静的再鞠一躬，想着若是睡了千万别把他吵醒，转身悄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