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淡云轻扬

第16章


他看见被上披着自己的毛领披风,回想起昨夜的情景,想着应该是偏将军赶来将自己扶到房中的罢。
  
  于是他起身,例行检查好自己队伍后,专门找到偏将军致谢。
  “我昨晚是不太放心,但去到柳兄房中时你已回去了,我见你熟睡,便将披风盖在了你被上。”偏将军略微奇怪,不过随后又释然道,“或是军中哪个认识你的士兵,见你醉了,将你送回的罢,或者是柳兄的属下也未可知。”
  飞云尴尬的笑笑,说道有幸将军与偏将军款待,真是感激,他决定正月初三便开始行程
  。
  偏将军想说些甚么,随即转口道,即是如此,柳兄可多保重,若是出关后遇到不顺,赶紧回来才是。 
  飞云点头,再次致谢,鞠躬告辞。
  
  张将军初一便巡边去了,无法送行。
  启程之日,留在关上的偏将军为飞云准备了一些保热旺血之物,说他脸色黯淡,别在关外病倒了,多多保重。
  飞云想起以前在大母故宅听到的一首歌,他不知道这首歌是哪里来的,只觉得故乡的人,应该都熟悉罢。
  他记不得曲调,只能念道:“若水涟涟,耀耀其上。漠漠白鹭,泄泄而降。与君有离,再会无疆……
  “蓍草未卜,前程茫茫。芷兰……芷兰……”
  他不太记得后面的句子了。
  “……芷兰芬香,佩其腰上。与君有离,昧昧思长……”偏将军接过念道。
  “柳兄珍重!”最后他说。
  
  飞云行礼,道谢后上马。
  
  最后的雁门关,也在视线中越来越远……
  雪地中的一行队伍,留下串串脚印。
  
  队伍中一个人,戴着厚厚的风雪帽,帽沿被他拉的很低。他牵着马匹,一步步用劲儿往前拉,马匹拖着的是重重的包裹。
  他抹了把脸上的寒气,喘口气,取下帽子,将边沿上的冰渣抖了抖。他的脸脏得看不清模样,只有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笃信坚定的眼睛如此引人注目。就像某年的一个冬天,那个站在一个人身后的高大身躯,默默看着那个人,即便在寒风中也挺直了腰杆。
  
  他真便是卫良。 
  
  卫良混在队伍里,将自己的脸抹得黑黑,日日与牛马为伴。他不想飞云知道自己在这里,他只想跟他到匈奴,看着他守着他。
  队伍风雪中行进又是两月,此时已到三月。
  关内的三月,正是春天的节气,而大漠却依旧寒冷。
  
  翻过祁连山后,队伍在驻扎了两日仍不见起拔,微量感觉事情不对,赶紧上前去表明身份询问。队伍中的小兵去回报过后道,柳大人说并不认识你,分你些盘缠粮草,请你早早回去了罢。
  他并不死心,仍在牛马堆里驻下来,一有机会就往主帐旁凑,惹得队伍的兵士认为他是匈奴探子,抓了他准备细细审问。
  恰巧绑到大帐之后见到使节的副官,这位副官曾是飞云下属,卫良也是见过的。他唏嘘于卫良的忠心,松绑后引到飞云帐中。
  
  此时飞云正在沉睡,卫良看着他拧在一起的眉头,心中揪紧。
  半个时辰后,飞云醒来,他见身旁有人便低声叫道送水。飞云接水时看了卫良一眼,颇为惊讶的说了声“你……”
  原来那日在雁门关,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你怎的还不归去?”
  “……有云兄弟的地方,就有我卫良……”
  “这么冷的时节,你如何跟到了这里……”
  “我征了队伍的马夫,从雁门关到现在三、四个月了……”卫良停顿片刻,转而又说,“ 云兄弟,你莫要再赶我了,这么冷的天,你要将我赶到哪儿去呢……?”
  
  “……罢罢罢……我也未有多余的气力来管你了……”
  飞云想到,或许真是该他见到自己萎靡的样子,让他死了心,回去过他的安稳日子。
  
  卫良又成了他的随从,在一旁照看他。
  
  无奈队伍仍不能起拔,飞云的情况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坏。
  
  他吃不下东西,勉强咽下后也只是加剧了恶心跟呕吐,呕吐后污秽之物皆由卫良清理干净。飞云本是一个喜好洁净之人,这样的场面让他倍觉尴尬。卫良好似看穿他的心思,笑说云兄弟莫要介意,这些粗俗之事自当由他这个粗人来做。
  飞云脸红的别过去,假装睡觉。卫良真以为他睡了,怕他梦魇,呆守在身旁,看着他,不敢离去。
  
  到了后来,飞云意识和行为也开始紊乱,时时认不得身旁的人是谁,卫良会一遍遍告诉他自己是他的师从,然后安抚他无常的情绪。
  
  这样的情况愈演愈烈,也让卫良更加悉心照料起来,然而他发现不论自己如何运作,云兄弟的生命仍在无情的流失。渐渐的,飞云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在加上高烧和抽搐的折磨,让他无论清醒还是昏迷都成为一种痛苦。
  
  这样的情况一直拖到四月中旬。
  
  只得这日天刚亮,飞云醒了,他看似好了些,透过缝隙看向账外,不知甚么时候,点点嫩绿竟有了春日的气息。
  他微动一下,惊醒了身旁的卫良。
  此时他意识竟少有的清醒,记得了卫良,犹豫后说想靠一下他。卫良扶他起来,本以为他会靠着自己的肩头,未曾想他却靠在自己胸前。
  一只手紧抓住卫良侧领借力,就像喜欢温暖的猫一样,他将自己的头在他胸前钻了钻,然后抬头望着卫良。
  卫良低头,看见飞云的表情,无神,黯淡,唯一闪烁的眼中迷离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说清的眷恋。
  若是两个不能触及的爱人,只能远远的站立,相互间无法用言语倾吐思慕,也会是这样的表情吧……
  他以前就会这样看着自己的,为何到现在才想明白!
  “阿云,早知道你也对我……我……我……”
  
  还是被发现了么……飞云皱了眉,摇头想道。
  
  这般呆呆傻傻,只会抱定心思,闷头做事的人……
  
  小心谨慎的隐藏着自己的感情,他能感受到自己对卫良的喜欢,也能感受到卫良对自己的好。但若这层薄纱没有捅破,那还能维持现在的样子,即便有朝一日分离,也有个念想,否则依照自己的性格,留下的怕是只有尴尬和决断。
  人生的奈何与莫奈何,或许皆是由自己决定的,或许又皆由不得自己……
  
  他继续看着卫良,像在问,你明白么,你明白么……
  一会儿过后,飞云渐渐识不清卫良的脸,他觉得眼前漆黑。刚想问为何天旦天再夜,后来晓得了是自己大限已到。
  他闭上眼睛,之后便沉默的垂下头,黑暗中听到自己深快吃力的呼吸和卫良心头的颤跳。
  “……外面是谁在吹胡笳么……?”
  “阿云你听错了……”
  “吹的甚么曲子呢……真是好听……真是……真……是……”
  他的呼吸逐渐平缓下去,卫良感觉不对,他张口欲唤飞云,可看着飞云痛苦的样子,他轻缓了声音,觉得让他与其被这样痛苦的折磨,或是安静的走了才好……
  卫良呜咽着,止不住的泪水从眼中流出。
  眼泪滴到飞云唇上,他感受到这种咸涩的悲苦,用尽最后的气力,尽力让自己微笑,好似想说:“看,你的云兄弟其实走得很舒适安详……”
  嘴角只扯到一半,便再没动静。 
  
  “阿云……阿云……?”轻轻呼唤几声,像是欲将他唤醒,又像是哄他安睡。
  当感受到他再没有任何反应时,卫良紧抱着飞云,痛哭流涕的埋下头去。
  
  ……初次见面时青衫白衣的男子对自己充满冷漠,再次见面后衣着华贵的男子显得沉静高傲。最后跟着他,他才觉得这个男子,外表如水般清冷淡漠,内心却炙热刚烈如火……
  他冷漠的样子,孤傲的样子,对自己笑的样子,最后看着自己的样子,此时一齐浮现在眼前。
  这么多的阿云他都想永远留住,他在空旷的草原上大喊大叫,却一样也抓不住,因为这个人已经固执的不在了,他已经死了!
  
  飞云说过,不要建坟,不要立碑,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再去打扰他。
  
  ……原来,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卫良想道,若自己不似这般呆实,若能早日察觉他对自己也是在意的,那不管甚么天子王法,早该放弃一切,带着阿云,去过他喜欢的那种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随行人觉得,堂堂天朝使节,死后连方好坟也没有实在丢脸,但是卫良却坚持说,死者为大,如果不按照飞云的愿望去做,他死也不会瞑目的。
  “云兄弟啊,这样多年后,便只有我找得到你,只有我知道你是谁,他们谁也抢不走了……”
  下葬之日,大风骤起,吹得符节上的节旄随风飘起,嫩绿的草原上点点白色的节旄狂舞飞扬,一眼望去尽是凄凉。
  
  “若是我化成灰,被风吹散了呢?”卫良想起飞云曾说过的话。
  他亦或真的想御风去了吧……
  “不,阿云啊,莫要化成灰,莫要被风吹散了,让我守着你……让我守着你……”
  卫良无力的跪在坟前,揪紧土地,涕泪俱下……
  
  西京长安,转眼又是八月。
  出塞匈奴的队伍中回来一些人,他们衣着肮脏,神荣憔悴,还未等换洗洁净便急着在朝堂上向天子禀报起当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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