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继死去的人

第38章


父亲受的是专门教育——体育学院,他一直想当教练,从青年时代起就为从事这一职业做准备,现在到哪里去找用武之地——他一筹莫展。只好到中学去当体育教师,钱,说实在的,挣得很少,不过,不用离开莫斯科。而且萨沙也在这所中学上学,就在慈爱的父亲的眼皮底下。
  父亲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是个异常招人喜欢的男子汉,不仅有大力士的体型和漂亮的脸型,而且很有魅力,女士们对他的青睐经久不衰。在这个女性居多的教师群体中,除他之外还有一位男性是上了年纪的物理教师,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立即处于了受关注的中心,因为他不仅相貌英俊,相当年轻(离婚时他刚满34岁),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结婚。就是说,拥有婚姻自由。他的选择余地很大,学校里年轻的未婚女教师不少,于是他很快同一位英语教师坠入了情网。尽管尼古拉·塔什科夫一生从事体育和教练工作,一般说来不太懂得感情,然而他在性情上却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他已经开始幻想同年轻美貌的“英国姑娘”结婚,把她娶进自己的家里,他们早晨将一同起床,两人一起去学校,放学时还是这样双双回家。他同妻子都是教师,在同一钟点上班,这意味着他们会有共同的兴趣和共同的事业,共同的同事和朋友,他们有谈不完的话题,他们任何时候都不会感到彼此乏味,他们将是一个理想的、模范的家庭,他们将一起养育亲爱的儿子。但是幻想归幻想,因为“英国姑娘”很快就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周密细致,各得其所,谢天谢地,幸亏及时,就是说不是在结婚之后,而是早在结婚之前。她考虑的是,科利亚同她结婚之后,立即返回教练岗位,开始重新挣他来到学校后就失去了的大钱。他要再培养出一对奥运会冠军,挣一套全新的大房子,然后他们要买一辆崭新的汽车。要不,看着现在这套房子和这辆车,太可怕,太憋气了……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尽管生性浪漫,听半个字就能理解这些意思。因此,有远见的“英国姑娘”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未婚夫赤裸的肌肉、结实的后背时,没有来得及把自己声调甜蜜婉转的独白说完,她的话刚说到一半时,塔什科夫打断了躺在被窝里的夫人,默默地穿上衣服走了。第二天,他向校长交上了一份辞职申请。他在离家更近的另一所中学为自己找到了工作,把萨沙也转了过去。小男孩当时只有10岁,一天往返几次独立在路上做剧烈运动,对他来说还太小。这理由完全正当。虽然大家都很清楚,年轻漂亮的体育教师为什么离去。
  但是对10岁的萨沙,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原原本本地向他解释了一切。他没有编谎话来贬低自己,也没有用不信任男孩子理解原则上复杂的事物的能力来贬低儿子。
  “我以为,阿拉·谢尔盖耶芙娜是爱我和你,因此想成为我的妻子并且代替你的妈妈。原来她是想让我重新去当教练挣大钱,好供她随心所欲地花销。我不认为尊敬尤其是热爱一个准备出卖自己换取金钱的女人是可能的。你理解我吗,儿子?”
  “我理解。”萨沙严肃地点点头,“阿拉·谢尔盖耶芙娜是个同我妈妈一样的女人,是吗?”
  “嗯,差不多。”父亲笑了。
  这是大塔什科夫喜欢的字眼,连崇拜他的小塔什科夫的许多性格特点和习惯,包括这个“嗯,差不多”都是向他学的。
  等到萨沙长大了一些,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常向他重复说:“商品一金钱关系之所以叫商品一金钱关系,是因为需要用钱、也只能用钱买到商品,也就是买到靠某人的劳动创造的东西。但是用钱买感情,可耻而且不值。但是更不值更可耻的是出卖自己的感情换取金钱。”
  萨沙的功课学得很好。但是后来发生了意外。钱掉到了他和父亲的头上。而且不是小钱,是大钱。开始他们得到消息说,母亲同作家新丈夫在一次火车事故中遇难了。几个月之后,公证人找到他们解释说,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塔什科夫是著名文学家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鲍加托夫惟一的继承人,在最近的五十年内(根据著作权法)拥有他的作品的专有权。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企图提出抗议并对公证人解释说,发生了令人遗憾的错误,小塔什科夫当时已经19岁,不是已故作家的亲属,这位作家一定有其他的亲属,其中包括原配婚姻的孩子。公证人全然不理睬这些话,回答说,这是被继承人的意愿。他的原配婚姻确实有一个女儿,但是他同她由于政治原因,已经宣布脱离关系,她做了持不同政见的事,而第二个妻子就是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塔什科夫的母亲、他非常爱她,这些年来深受良心的谴责和折磨,因为他让她失去了孩子,撇下他没有母亲呵护。所有这些当然纯粹是胡说。塔什科夫父子非常清楚,要是笔墨大师深受折磨,他就不会娶那个把8岁的儿子丢给丈夫抚养的母亲当妻子。大概,不如说,是做母亲的良心发现,所以她劝说富有的丈夫写下了对被她抛弃的儿子有利的遗嘱。
  “行吧,死者的意愿是神圣的。”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叹了口气,“我们不能违背它。”
  他们接受了继承权。等到萨沙放假和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休假的机会,父子俩到了彼得堡。清理了作家的财产、存款,以及著作出版合同。他们很快弄明白,他们得到的遗产比这些更多。作家的书一版再版,而他在漫长的一生中写了不少书。总之,是一位真正的经典作家。况且,由于当时存在社会主义阵营,该阵营的每个成员国都认为有义务用本国文字出版“俄罗斯老大哥”的文学经典著作。因此书的印刷量简直难以数计。办清手续之后,塔什科夫父子回到莫斯科。接连几天处于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之中,后来他们进行了第一次,惟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作家的钱为题目的谈话。
  “我们无权动这些钱。”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坚定地说,“但是既然死者希望这些钱归你所有,就随他去吧。我向公证人咨询过你能不能拒绝这些遗产,他说可以,但是那样就会在认为自己有权得到遗产的人们中间引起争夺纠纷。所以我想了想,我们的行为不应该挑起人们争夺吵闹。我说得对吗,儿子?”
  “您说得对,爸爸。”亚历山大表示赞同。
  “那么我又想,我们接受这笔财产,但是不要为自己动用它。我们是两个年富力强的男子汉,上天没有亏待我们的身体,也没有亏待我们的头脑,我们应当自食其力,否则我们就不能自尊。不过我们将保管这笔财产,让它增值,让他的书出版,谁想出都可以,出多少都可以。我们将用钱干一些既重要又需要的事情,但是我再说一遍,不是为了自己私人的需要。”
  “用于幼儿园和医院?”萨沙猜道。
  “嗯,差不多。”
  从那之后过去了十五年,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塔什科夫现在已经34岁,正是当年他们家只剩下父子俩相依为命时他父亲的年纪。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当时一直没有回去干教练工作。出现了中断,他在中学里过了将近十年,他的训练方法无可救药地落后了,也已经忘记了。现在他年过六十,但是他仍然像运动员一样身材挺直,着装精神,在他毕业的那所体育学院工作。岁月惟一的标志是头发差不多全掉光了,但是过早谢顶是塔什科夫家的遗传,连才34岁的亚历山大,头顶脱发面积也明显超过了有发面积。
  至于作家的遗产,在头八年,即1989年的前一年,各种出版的盈利经常人到账上,相应的利息也有增长。但是后来,在改革进程中,社会主义经典作家迅速地被遗忘,谁也不需要他,财源就断了。由于当时亚历山大已经进入联邦安全局工作,因此塔什科夫一家提前知道财政即将剧变的消息,得以预谋对策,以使作家的遗产不至于血本无归。虽说他们自己不需要用这笔钱干什么,而且父亲和儿子都习惯了堂堂正正做人,譬如做事就要做得一丝不苟,决不能马马虎虎。他们把所有的钱从账上提出来兑成黄金,又过了几年,当外汇和银行账户形势在一定程度上明朗之后,把黄金换成美元,找一家确实不会过热的银行开启外汇账户。这种银行尽管利率低一些,但是信誉比较高。
  亚历山大好几次竭力找到值得使用作家遗产的项目,建议向某种效益好的基金会缴费,或者把钱转交给急需用钱的残疾人。但是父亲的反应让他吃惊。
  “你能肯定这些钱一定会用到你选定的项目上吗?你能保证这些钱不会在半道上被偷走吗?”
  当然,小塔什科夫保证不了。他已经是克格勃——联邦安全局的基干军官,比其他许多人更清楚甚至从最可靠的账上花钱的难易。
  有时亚历山大从电视上听到呼吁捐钱帮助给这个人那个人治病,然而父亲连这样安排遗产的企图也根除了。
  “你亲眼见过这个人吗?”他严肃地说,“你能向我用脑袋担保,他真的有病,需要用钱治疗,不是狡猾缺德地向轻信怜悯的同胞敲诈的方式吗?”
  是啊,先是妻子,然后又是精明的“小英国佬”阿拉·谢尔盖耶芙娜的经历,让他有一种病态的疑心。
  “等机会吧,不到你内心开始感到痛苦时,不到你发现心神不宁时,暂且不要做什么事情。当你感到你的内心老是痛苦——这时候你才找到了一件你应该花出这笔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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