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

一晃就是下班的点儿，走人了事。
  时下已经初秋，连日里阴天，出门是蒙蒙细雨，打上伞是小题大做，不打伞又会湿了衣服，最最无奈的天气。路边的露天咖啡馆没收外面的桌位，只撑了大阳伞，到底还是没几个顾客。梅宇一直很喜欢这家咖啡馆的装修，浅米色粉墙，深色原木桌椅，隔着矮矮的黑漆雕花铁栏杆，撑着的一排帆布阳伞都是顺眼的墨绿色。虽然梅宇并不爱咖啡，也经常去坐会儿，今天却一眼看到一个穿着一身扎眼红衣裙的女人，正好就是刚才的那一个。梅宇本来打算进去，一看到她就直觉想避开，奈何那女人已经看到他了，微笑着拉开旁边的椅子示意他过去坐。
  “刚才不会烦着你了吧？我请你喝咖啡当作道谢了。”
  梅宇连忙说：“不用这么客气，那本来就是我的工作。”他点的是榛果拿铁。
  “我从来不进银行，里面的东西一窍不通，正好碰到你，解释得很明白。你这个人很容易让人有好感呢，我就忍不住想跟你多说会儿话，不会怪我吧。”她笑得很温柔婉约的样子。
  “不会不会，我的工作有时候也挺无趣的，有人闲聊一会儿也不错。”
  “那可以跟你交个朋友吧？我叫做徐洁。”
  “呵呵，能跟美女做朋友很荣幸，我叫做梅宇。”
  一会儿梅宇的咖啡上来，一起端来的还有何洁之前点的小小一碟甜点。何洁只把玩着那支银灿灿的小勺，却并不去吃那甜点，修长的手指上非常明显地戴着一只钻石戒指。
  她犹豫了大半天，终于对梅宇说：“我思想斗争了半天，还是决定不能吃这么容易发胖的东西，吃的时候高兴，吃完就要后悔拉。要不还是你帮我吃吧。”
  梅宇听她郑重其事倒像在说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忍不住就笑起来：“没问题。”
  这碟点心看起来很像可可布丁，勺子挖下去却马上有棕色的糖浆涌出来，原来是夹心的，吃到嘴里竟然是没完没了的甜。梅宇好不容易吃了，端起咖啡就想灌下一口，却忘记了自己点的咖啡也是甜的，整个人差点儿掉糖罐子里溺死了。
  徐洁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似乎很羡慕：“好吃么，好吃么？这一道叫做焦糖牛奶布丁，很出色的甜点呢。”
  梅宇苦着脸答：“很甜。”
  徐洁很诧异：“难不成，你不爱吃甜的？那怎么会点榛果拿铁呢？可怜的我要减肥，只敢喝黑咖啡呢。”
  要知道，梅宇其实很怕吃甜的，只不过更不喜欢苦味的咖啡，所以才点了没什么苦味的榛果拿铁。可是事到如今，也只能一连声地答：“很好吃，很好吃。”
  第 67 章
  接下来徐洁真的好几次来找梅宇，要么是一同吃中饭，要么只是下班后喝杯咖啡，差不多每一次都是一身耀眼红衣。梅宇本来就不是在什么要紧的职位，每到下班其实正好是下午茶时间，给大小姐做伴挺合适的，从此才发现伺候女孩子是多么要命的事。相比之下苏以真实在是很容易伺候的，因为除了洁癖跟不爱荤菜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花样。而跟徐洁一块，半条街的路就要打车，打车还要嫌出租车不干净，问她怎么不开车，大小姐丢过一颗白眼曰：“你会开车？”呃，梅宇真不会。不过梅宇宁愿走路。徐洁嘴上说只是一块吃个中饭，可是顺便一顿饭都是既挑地段，又挑环境，又挑气氛，又挑菜系，又挑服务态度，终于坐下了必然还要挑食。不过既然是她硬要跟他做伴，梅宇倒不挑人，爱咱地咱地，有什么大不了。
  凭着梅宇灵敏的嗅觉，自然觉得徐洁的出现很突兀很古怪。徐洁时常跟他发感叹，于是零零碎碎地知道她不少事情，比如她从小在 B 国跟着母亲一处长大，比如她早就被父亲许给了一家不曾见过的世交的儿子，比如终于推脱不得回国跟未婚夫订了婚却互相没有好感，比如回了国跟从前的好朋友们断了联系很孤单。讲这些的时候，徐洁总是带着一点点女孩子特有的娇柔的脆弱，还有一点点凄凉寂寥的无助。如果是陈滢雪跟梅宇这样撒娇，梅宇非心软不可，但徐洁不是陈滢雪，梅宇在徐洁娇柔的外表下觉出了隐隐的世故。徐洁是少数抽烟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平时不抽烟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把玩一只小巧锃亮的打火机，看到梅宇的眼里多少有些硌应——他和苏以真两个人都是只喝酒不抽烟的，而且不大喜欢抽烟的女性。那反反复复的轻巧拨开打火机盖再合上的手指动作和伴随着响起的铿锵金属声都给梅宇留下了某种坚硬的印象。不论怎样都好，梅宇无所谓，这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他看她的平淡眼光跟看任何 419 的对象都一样，只不过他跟她不会上床而已。唯一的影响就是，梅宇要为女士买单，如果他真是在靠薪水过日子的人，可就惨了。
  梅宇本来是就是凭关系空降来的，同事们看他跟徐洁在一起也不奇怪，只以为徐洁是那位高层的大小姐而已。裴舒偶尔会想起梅宇，也过来看看他，无巧不巧地就看到了梅宇跟徐洁走在一起，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悚出了满脑门子的冷汗，连上前打招呼都不敢，转身就溜了。
  隔天梅宇突然接到电话，被通知调职换到另外一间虽然相隔不远却相当偏僻冷清的营业厅上班。从此就再没见徐洁来找他。梅宇觉得这事很怪异，不过照样不关痛痒就是了。
  过不几天，裴舒又偷空来找他一块儿过夜，梅宇就问起突然调职是怎么回事。
  裴舒犹豫了半天到底也没解释，却满脸凝重地说：“你知道吗？我要走了。”
  第 68 章
  梅宇的心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一抽，那种痛很深很重，也很熟悉，于是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一丝变化，讲话的时候声音也很自然：“走？走到哪里去？”
  “我家人决定的，要我去 B 国留学，来年开春就不在这里了。”
  又是这样，身边的人又要离开自己。只要相处得久了，就会不由自主地留恋，但世上哪有永恒的相处？其结果必然是难以承受的痛。梅宇对自己的软弱看得很清楚，也很无奈。
  不过裴舒就不同了，看上去嬉皮笑脸，实际上是个没心没肺的，干嘛一脸颓丧？
  梅宇平淡一笑：“这是好事啊，说不定镀个金回来，你也能成个精英呢。”
  裴舒又是一阵沉默，突然冒出来一句：“其实我跟苏以真是不一样的。”
  梅宇有些烦躁：“干嘛好好的要提他？”
  裴舒却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先听我说完。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最后跟你说这些总不会是想害你。”
  梅宇耸耸肩，既然裴舒一定要说，也只能让他说个够。
  “苏以真本来还有个哥哥，不过他们家老太太去得早，家里就只有这么兄弟两个，不像我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可是现在大家都只知道苏以真是家里的独苗，那是因为有些变故。苏以真的大哥叫做苏以行，人挺聪明，只是比不上苏以真的狠。上大学那阵儿突然迷上了个酒店小姐，不管不顾地非要娶了她。他家老爷子本来就有点儿不待见这个大儿子，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把他给赶出了家门。老爷子不知道的是，其实苏以真也没命地喜欢那女的，只不过那女的只是跟他玩玩，最后还是嫁给了他大哥。苏以真恨上了那女的，也不肯再对任何别的女人认真。至于你，如果让他家老爷子知道苏以真打算死心塌地地跟你过，非把你给碎尸万段不可。”
  “于是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跟苏以真这样下去绝不会有好结果的，但是如果跟我，就不一样。”
  梅宇没来由地恼怒了：“裴舒，你今天脑子抽了吧？”
  裴舒盯着梅宇看了半晌，黑沉沉的眼睛看得梅宇心里直打突，但他终于只是无力地低下头去：“这样，我也只能死心了。其实我那么多兄弟姐妹，家里出一个荒唐的我也差不到哪儿去。可是你这个样子，我没有去争去闹的理由。”
  梅宇快要气疯了，可是说不出自己在气什么，不过至少还明白不应该对裴舒发火，冷静再冷静，只能勉强回答：“我哪能造那种孽呀，还不被雷给劈死。”
  裴舒苦笑。梅宇站起来就要走，裴舒连忙抱住他：“你多久没陪过我了，就这么走了你有没有良心呀。”
  梅宇没办法，只能任他抱到床上。裴舒也没碰他，只是搂着他一起睡了。梅宇躺在他怀里，心情却完全变了。跟苏以真或裴舒比起来，他实在是太软弱，听了裴舒的这些话，他将来不论如何都没办法再若无其事地跟裴舒上床了。
  第 69 章
  梅宇的心里充斥的是没完没了的无力感，突然失去了裴舒对他其实是相当沉重的一个打击，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生活里消失掉。如果，裴舒没跟他说那堆莫名其妙的话该多好；如果，还能有裴舒的陪伴该有多好——裴舒是那么风趣又可爱的一个人，曾经给了他那么多快乐和慰藉。
  然而，在这件事的背后，仿佛潜伏着还要可怕得多的东西，裴舒那种不寻常的严肃的表情暗示了他，一切简直是呼之欲出，使得梅宇心神不宁却又不敢去深想。不想看的时候尽管蒙上眼睛，不想听的时候尽管捂住耳朵，梅宇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太敏锐不喜欢被欺骗却又太懦弱不敢直面现实。
  在这个时候，苏以真却很平静，对于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就像平常一样悠闲地活着，看在梅宇眼里反而有了奇异的镇静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