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44章


  安顿好冷雨莲,吴幽儿却并不离去,施施然在她床头坐下,轻轻接过丫鬟捧来的一晚药。汤勺在黑色的汤药里一圈一圈地搅动,不时发出叮叮咚咚的碰撞声。
  待小丫鬟退出去,吴幽儿轻吐一口气,药碗里顿时泛出一片涟漪,她舀起一勺药,轻吹了一口,浅笑道:“良药苦口,不知妹妹这药味道如何,是放了男子的精血还是鸩人的砒霜——”
  冷雨莲浑身一震,脸色煞白,“姐姐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
  “不懂?”吴幽儿哂笑,如同一只抓了耗子的猫,“妹妹若是听不懂,那就叫老爷来听吧!老爷想必感兴趣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冷雨莲尖叫一声打翻了吴幽儿手中的药,浑身如筛糠似地抖动,原本淡然出尘的眼神里写满了惊恐,还有恨意。“都是你,都是你逼的我——我恨她,恨那个□!长得跟我差不多的一张脸,得到的却比我多,老爷的魂全都被她勾走了!他从没如此对待过我,从来没有!我的孩子没了,他都不曾宽慰我一句,就连,就连灭佛时,他一个玉佛都没给我留下——同样都是妓院里做□的,凭什么她何雨落得到的比我多——”
  她尖声叫着,哭着,几乎声嘶力竭,倾吐出来的是不知压抑了多久陈埋了多久的恨意。吴幽儿这才感受到这个女子的可怕,看似风轻云淡的人,底下却是波澜起伏,满肚子的弯弯绕绕都埋在人所不知的地方。她忽然庆幸不是自己得了岳云峰的宠。
  微微笑了笑,吴幽儿走上前,把冷雨莲抱在怀里,宽慰道:“这都是命,妹妹在这里这么些年,也该认了。”轻轻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吴幽儿的声音鬼魅一般飘进了冷雨莲的心里,“放心吧!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他人知道,你我是姐妹,我自然不会有害于你——”
  第二日一早,岳楚骁便听说毒害何雨落的凶手抓到了,是那日来找他讨要精血的老妈子。其中的曲折经过,老妈子下场如何,却早已不是他们关心的话题了。
  望帝啼血悲英雄,曾经沧海伤错爱
  八月初三(阳历九月二十一),慈禧太后发动戊戌政变,囚禁光绪帝于中南海瀛台,宣布临朝听政,逮捕谭嗣同、杨深秀、林旭、杨锐、刘光第、康广仁、徐致靖、张荫桓等人,下令捕杀在逃的康有为、梁启超。所有新政措施,除京师大学堂外全部废除,戊戌变法历经一百零三天,至此夭折。一场风暴由京城席卷而来,举国上下,人人惊恐,世间悲喜,彼时具显。昨日还是风光乍现的肱骨之才、封疆大吏,如今便被一纸诏书贬为庶民,更有甚者,被朝廷一具大枷押至京城,荣显尽失。
  一夕之间,繁华褪尽。
  岳楚骁收到京城来的信是在戊戌政变的第四日,信上无人落款,却与谭嗣同有关,言辞恳切,写尽了悲辛慷慨。岳楚骁这才知晓,无心逃走的谭嗣同仍在浏阳会馆等待朝廷抓捕,决意做政变流血第一人,信念之坚决,竟逼得谭嗣同身边的人写信求助外人劝走他。
  想起与谭嗣同相处的那些时日,他的大气慷慨,他的忧国忧民,他的一腔热忱,无一不打动着岳楚骁,令他敬佩,让他愧怍。剑是英雄胆,琴是英雄魄,谭嗣同的誓死之心岳楚骁丝毫不觉意外,却总也不愿如此,为如此一个腐朽凋敝的朝廷而死,太不值。
  当天下午,他收拾了行李,准备出行。刚踏出院门,就撞见了慌里慌张的何宽。
  岳楚骁皱眉,“莽莽撞撞的,何事这样慌张?”
  何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门外道:“莫,莫大人被抓了——”
  “谁?”岳楚骁一惊,“莫应垄?谁抓他?”
  “是老爷——不止,不止莫大人一人,还有其他几个官儿,在府衙门口被抓了——”
  岳楚骁悚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难道戊戌政变的风暴也席卷到了云州,令父亲不得不清洗?他再无多想,放下行李奔赴衙门。
  衙门口果然比平日里戒备森严了许多,前些时日张贴维新变法的条文早已被撕去,只剩下惨白的印记,初秋并不肃杀的气氛里,却充满了紧张的压抑。
  岳云峰正在后堂与下属商量正事,岳楚骁进来时,官员正好退去。他在门口顿住脚,道:“大人,下官求见——”
  “进来吧!”岳云峰的声音里难掩疲惫。
  父子俩对视一眼,岳楚骁小心探问道:“敢问大人,朝廷是不是下诏了?”
  岳云峰不置可否,只道:“你知道便好——岳家兴衰——在此一举,你晓得其中利害么?”
  岳楚骁点点头,心里却又些忐忑,维新变法的措施都是他去执行的,虽然没有触及政事,却也在军队、教育各方面用到了维新的思想,父亲放开手让他去做,他也就并未征询父亲的意见,他小心又小心,却没想到还是被朝廷列入清算的名单。他以为父亲会因此雷霆大怒,甚至做好了承担家法的准备,却没想到父亲的反映这样平静。
  岳云峰长身而立,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半晌后,他冷冷瞥了眼儿子,“京城的事儿你都知道了么?康有为、谭嗣同等犯上作乱之人被朝廷追杀,张荫桓被遣戍新疆,文廷式亦受到牵连,京城的举子大半被清洗——这便是你昔日为伍、敬佩之人!手无兵权,便想政变了事,实是无知至极!当日你岳楚骁若是与他们一流,怕早已成了刀下之魂,岳家也要随你陪葬了!”
  岳楚骁低头无言,没有反驳。
  岳云峰冷哼:“为父还当你会据理直争——”
  “父亲,”岳楚骁忽然抬头,“还请父亲网开一面,放小莫一条生路——”
  “莫应垄是军队维新首要之人,若不将他正法,难对朝廷交代。”
  “他只是执行儿子的命令——”
  “莫应垄不死,你去代他吗?”岳云峰怒目,拂袖转身。
  “若是如此便能放过小莫,儿子心甘。”岳楚骁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气氛忽然凝重起来,岳云峰背对他,全身的戾气彰显。半晌,他才咬牙道:“果真是铁血豪情,倒令为父自愧不如了——”
  “父亲——”岳楚骁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决然道:“儿子和小莫有同窗之谊,儿子在官场时,亦是他处处相随,彼此早已结下情谊。他因儿子获难,儿子岂可不管?师傅当年入狱,父亲不也是舍命相救,儿子不过是效仿父亲,何错之有?难道父亲要儿子做个无情无义的小人才甘心?”
  一席话说完,岳云峰瞑目无言,片刻后,岳楚骁才听得父亲幽幽地问道:“若是站在为父的立场,你会如何做?”
  “和父亲一样,杀,”岳楚骁轻快地吐出几个字,毫不避让地看着父亲,“但父亲当年会留下师傅,儿子也会留下小莫——”
  岳云峰转身,朝儿子笑了笑,脸上却并无多少释然的表情。曾经一同相处的同僚,有善也有恶,有清廉也有腐败,只因碰触了一个“维新”,只因居于人下,便被当做替罪羊推上了断头台,是非,善恶,在此无人评定,刀锋挥下,同下地狱,总是再绚烂的人生,也抵不过死前一瞬的黯然。
  第二日,岳云峰一道指令,十数个人头滚滚落地。云州各县凡与维新有染的,尽数清除,军队又恢复了往日万马齐喑之势,秋风扫落叶一般,云州城内一片肃然。
  几天后,听到谭嗣同就义的消息,岳楚骁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都未出门。街头巷议的传闻,也许早已失了真,却仍难以湮没谭嗣同死前的浩然大气。火光摇曳,白纸黑字在他手里化作了灰烬,却如何也烧不尽他心里的愧疚。
  夕阳西坠。
  阳光铺满了世界,四目触及,都是一片晕黄,浓重地令人喘不过气来。下人都避去了,倒也十分安静,只偶尔几声蟋蟀轻巧的鸣叫声。
  翠儿轻着脚步走近,看着门口半丝未动的饭菜,心疼地叹了口气,又换了一盘新的热饭菜。
  夜色渐降,繁星满天。
  满地的纸团,揉地粉碎,上面无一例外地写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那是自小师傅给他设定的为人处世的准则,他亦明白,凡是世家子弟,若不是家道中落,必少有闲赋田间,无所作为的,出则入仕,退则护家,这一生都无法摆脱如此命运。可是他呢?不是身死报国的志士,亦不是家门孝子,可笑的是,他原本就与岳家无一点血缘关系。
  又有一滴墨不小心跌落在宣纸上,渐渐化开,毁了一幅好字,烦躁地把纸揉成一团,岳楚骁几欲摔了手中狼毫,丝毫没注意,一双手几乎都在颤抖。
  黑夜里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幽怨地带着无尽伤痛。岳楚骁疑惑地开门,却见一个娇小的身影蜷缩在门口,颤抖的身躯极力掩饰哭泣。
  “朗儿——”岳楚骁迟疑道。
  “九哥哥——”时疏朗忽然转身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岳楚骁无端地烦闷,刚想推开,却听她哭咽道:“姑父出事了,姑姑不在了,三哥也不在了,都骗我,明说着抱我上花轿,给我盖盖头,却一个都没做到——”
  岳楚骁早便知道了湘西时域湘一家被造反作乱的苗人灭族的消息,本是吩咐了府里的人瞒着时疏朗的,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苗人本是蛮族,各朝各代皆有反乱之迹,更别说时域湘等人不自量力地要在苗人荒蛮之地变法,企图起义了。他怕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因此才处心积虑地把时疏朗留在了云州,并与他断绝了关系。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