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45章


  心里终究是泛起了爱怜,紧紧地圈着她,岳楚骁轻轻叹道:“他们辜负了你,是为不辜负天下人啊——”
  五色斑斓的树木,氤氲的泛着青色的早雾,坑坑洼洼的山谷,荡漾在空旷中的那一声声虫鸣鸟叫……曾经与谭嗣同相遇的地方,那个被地震震垮的隐没在山间的避世之地。
  秋日的风带了些许凛冽,在山谷里回环,形成一个漩涡,似乎要将人生生吞噬下去,虎狼一般的吼声任是谁听了也会觉毛骨悚然。青色的雾气在山林间升腾而起,趁着那些红的、绿的、黄的树叶愈发显眼了。
  两人跪在一颗树下,立了两块墓碑,树上也系了白幡,无尽心绪化作了手里火光潋滟的纸钱,随着风四散飘去。
  生命置于天地,原是无足轻重,渺小至极。神灵创造了人,却创造不了各式各样的人生,天下之大,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时光交错,荏苒光阴,谁又会知道你的生死你的人生?生不过一声啼哭,死不过一抔黄土,两眼一闭之间,便是一个轮回。可这世上,偏偏有人只为生命里一刹那的光辉,付出了所有。古有聂政刺秦王,专褚杀王镣,岳武穆横枪之事,历史的黄土一层一层湮没,却始终无法令如此英雄如此人物逊色,他们的生命早已化作了苍穹上俯视万物的星辰,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为国为义地前赴后继。好男儿亦可不必横刀立马,铁马关山,只要一股浩然正气,一颗赤子之心,纵是一介书生,也能有惊天动地令万人敬仰之举。
  苌弘化碧,望帝啼血。
  纵是丑陋肮脏无可救药的国家,纵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山河,纵是无以聊生愚昧至极的民族,也不能使他们放弃抗争,不是为自己抗争,而是为天下人,为整个华夏子孙,只因秉承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便无法视若无睹,这一场劫难中痛苦呻吟的生灵。
  他们,便是化作了海里的泡沫,也该是最美的那一个。
  一场风暴平息,世界便跌入了冬季。
  将近深冬,云州却没有下雪,只是凛冽地寒冷,一派萧索。到了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年,京城菜市口的血迹早已淡地没有踪影,人们也已经忘记了四个月前那一场喋血的政变。皇权在谁手里,金銮殿上坐的是谁,朝廷又和哪个洋鬼子的国家闹僵了……都不是他们想关心的问题,他们在意的,只是今年冬天,能不能过个好年。
  一大早,翠儿就带着下人打扫起来,院里本就是天天扫潵的,如今也只是趁着过年形式一番。时疏朗把自己剪的窗花贴在了窗纸上,初学的手艺剪出来的花看起来很是粗糙,却也不算难看,胖胖的娃娃抱着一只比自己还大的鲤鱼,旁边堆簇的是十来只偷花生的老鼠,这种样式的窗花意寓多子多福,平常人家里通常用这个祝福新婚的夫妻。
  稍稍的成就感令她喜不自胜,歪着头甜甜笑着,完全忘却了平日里岳楚骁对她的冷淡。乔念芝也常明里暗里地质疑,毕竟成亲将近一年了,没有孩子实在不是件好事,时疏朗心里委屈,却也只能推说自己身子弱,殊不知岳楚骁根本未与她圆房。
  看着看着,心情不由得抑郁起来,刚一转身,一个泥球不知从何处飞来,“啪”的一声,直直砸在了贴着窗花的窗纱上,把窗花弄地满是污秽。
  时疏朗又气又惊,转身却见宝儿一脸笑容的站在对面坏笑,分明是故意的。时疏朗何时受过这等气,走过去质问道:“你存心让我难堪?”
  宝儿没有回答,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
  时疏朗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贝齿轻咬,气道:“你是气我上次把你逃学的事告诉你哥哥么?若不是你把死老鼠放进我的帐子里,我也不会如此待你——”
  “哥哥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宝儿认真说道。
  时疏朗终是没忍住,掉了一滴泪下来。
  翠儿见他二人如此,知是又闹别扭了,忙放下手中活计,上前问道:“宝儿,你又气嫂嫂了?”
  “他没气我!”时疏朗负气,“他哪里有闲气我!我又怎么敢让他气!”
  “怎么了?”岳楚骁从房里出来,一脚踩在摔坏的泥球上,转身便看见了窗纱上的窗花,当下明白了几分,走过去拎起宝儿的后领,正色问道:“你干的?”
  宝儿毫不避讳,点了点头。
  岳楚骁忍了半晌,终究没有发作,咬了咬牙斥道:“什么时候能安生些!好好儿的窗你得罪你了?”又看了眼泪痕犹在的时疏朗,云淡风轻地扔下一句,“不过是个花儿,值得你跟一个孩子置气?何况这窗花也是贴反了的——”
  淡淡的一句竟比刀子还要伤人,时疏朗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割得七零八落,除了疼再无其他感觉。低头忍了半晌,撇下一院子的人兀自进了屋里。
  没过几天,岳云涛也从扬州赶回,一家人算是齐全地聚在了一起。
  一桌饭吃得沉闷无比,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付。
  饭后,岳楚炀送了岳楚骁一支金箔包裹的狼毫,说是新年礼物,一副为人兄长的模样,岳楚骁没有拒绝。吴幽儿难得的好些日子没有找他麻烦,想是因为自己实在是对岳楚炀没有威胁了。
  天空不知不觉飘起了细小的雪花,若不是冷冷的凉意,还真是难以发现下雪了。岳楚骁抬头叹了一口气,脚步停滞在院中,天沉闷地分不清方向,一如他此时脚下的道路。
  怀里还揣着红烟嫂嫂的玉佩,那块唯一能证明他身世的东西。紫光观的老道说,只要岳楚骁再去找他,他便会带他找到亲人。
  可是,这一步,真的停滞了很久呢!过了年关,也该走了——
  第二日,带着宝儿去给父亲拜年,走到他院里,却听见了一阵争吵声。
  “岳云峰!枉我尊你为兄,在你鞍前马后服侍了二十多年,如今我遇了难,你就想过河拆桥,你未免太不人道!”二叔的声音带着气急败坏的嚣张。
  一阵器皿砸地的声响,岳云峰亦怒骂道:“那是你自己不争气!老子出钱出力让你去扬州做买卖,你呢!你把这些钱全部砸进了窑子赌场!你不是风流吗?你还想赌,你活该!活该你把家产赌光!老子要还有一个钱接济你,老子就不姓岳!”
  半晌沉默,岳云涛破门而出,气急败坏地踢倒了院中一个青花鱼缸,骂道:“我风流,我风流也比你戴绿帽子强!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好歹也是我下的蛋,你呢!岳云峰!”他忽然阴森森地瞥了眼一旁噤若寒蝉的乔念芝,盯着站出门口的岳云峰一字一句道:“你给别人养儿子养了二十多年,还一点都不知呢!我好歹也是找的嫩花儿,你呢!除了这个江南大小姐,你骑的不也是妓院里的残花败柳!没人要的□你都往家里收,你也不怕岳家祖先天打雷劈!”
  一院子的人都变了脸色,连吴幽儿也怒从心生。
  毫无预料的,岳云峰一脚踢在岳云涛胸口,“你还敢提岳家的祖先,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足够老子凌迟你十次!”
  岳云涛痛得脸都扭曲了,却仍梗着脖子冷笑道:“怎么?你怕了?你怕了!”他一手指向岳楚骁,“你别说你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他爹叫凌九,颜如玉嫁给你之前就被凌九上过了!你做了十几年的绿乌龟你不知道吗?啊?一个土匪的儿子也值得你捧在手心里宝贝二十年——”
  岳云涛狰狞的笑还在耳边回荡,如同是一声晴天霹雳,岳楚骁脑中已经一片空白。他明明想让这个秘密重见天日,可是此时的心为什么落空了,堵得难受?
  岳云峰显是不信,他疯了一样抓起岳云涛,怒声质问:“你听谁说的?谁说的?”
  乔念芝几欲站立不稳,眼神涣散地捕捉到岳楚骁异样的表情,抓着儿子的手臂连声问:“九儿,你知道什么?不要骗娘,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娘,九儿——”
  岳楚骁心如刀绞,不敢看乔念芝的眼睛,不自然地撇开头,嗫嚅道:“娘,二叔他,他说的都是真的……”
  乔念芝愣住了。
  岳云峰也惊地停了手,死死盯着他,通红的眼睛里不知道写着什么,痛心、怨恨还是失望……
  如同一只窒息的鱼,岳楚骁只想大声喘气。
  终于,岳云峰放过岳云涛,颤颤地转身,走进了房里。
  乔念芝也离开了他,哭着跟了上去。
  岳楚骁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他分明在父亲眼里看见了伤心,仿佛一支风中的红烛,淌下的都是血泪。
  天气寒凉,翠儿拿了件衣给岳楚骁披上,被他拒绝了。翠儿低叹一声,想开口劝几句,却只是摇了摇头走开。
  眼前那扇门一直紧闭,大红的漆色随着夜色的降临黯淡了下去,愈发令人压抑。膝盖早已刺痛,却不想起身,总有一种感觉。若是他走了,便会永远失去一些东西,那些生长在生命深处的无法消除的痕迹,那些痛苦的煎熬的快乐的记忆,曾经那么想拔掉它,此时即将失去才知道那原本就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永远也抹不去了。他静静跪着,任由悔恨愧疚蔓延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轻轻走来。
  “师傅。”岳楚骁轻轻叩了下去。
  林威祈轻哼,“回来的路上为师还在想要给你带些什么做礼物,你倒是给为师送了一个惊喜了。”说到这里,语气突然一厉,“抬起头来!”
  岳楚骁一震,慢慢抬起头,林威祈的眼神耀眼地渗人,令他不敢直视。林威祈的右手渐渐抬了起来,岳楚骁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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