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48章


  岳楚骁一愣,点头称是。
  老人歉意地笑了笑,道:“我家少爷说了,不见公子。”
  岳楚骁一阵哑然,来不及说上一句,老人便把门关了。岳楚骁尴尬地垂着手,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只是不知丁代禧怎么无缘无故地刁难他。
  他却也不敢离去,只好在寒风中静立等待,一直等到皎兔东升,连脸上都被刀风挂得生疼,老人这才开了门,见他还在,叹了口气,道:“少爷已经睡下了,公子日后再来吧!”
  岳楚骁心中一阵失落,抬腿欲走,却听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叫他进来吧!”
  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还没来得及下拜,就见丁代禧挑着眉,冷嘲了一句:“怎么不翻墙强闯进来了?”
  岳楚骁无言以对。相较四年以前,丁代禧瘦了许多,脸色也带着些不健康的黄晕,一身湖蓝的长袍显得愈加沉稳庄重,一如四年之前令他心怵的威严。
  丁代禧见他下拜,也不叫他起身,只冷冷问了一句,“在风里想了这么久,想清楚些么?”
  岳楚骁一愣,不明所以。
  丁代禧怒了,一把摔下手中书卷,恨道:“你今日在朝堂说了什么混账话,都忘了吗?!朝廷是叫你来剿匪的,你倒好,居然冒死直鉴口口声声说要以安抚为主,官民合作,你这是找死吗!”
  “楚骁只是凭良心说话!”岳楚骁不觉理亏,奋起争道:“洋鬼子欺压中国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天下民不聊生,百姓穷困潦倒,官府盘剥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勾结洋人自相残杀?义和拳——”
  不待他说完,丁代禧狠狠一个耳光砸了上来,他揪着岳楚骁的衣领骂道:“秦云,你看好了!你穿的是朝廷的官服,做也要为朝廷做事!你不是不谙政事,该懂得其中暗流,暗地里在背后搞鬼,你就不怕诛灭九族?!”
  岳楚骁浑身一震,老实了下来。
  “你不懂,你不懂我杀人时的痛苦,他们都是一穷二白的贫苦百姓,他们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是那些洋鬼子找死,是他们欺人太甚!中国人何时变得这么窝囊,那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老夫子为何就不如一个大字不识的百姓有血性?蝼蚁尚且投生,被逼入了死角,他们不杀人,就没法活下去!可是,我还是杀了他们,把一个个血淋淋的头挂在了城墙上,遭到万人唾骂!我岳楚骁纵是狼子野心也不屑得用那些人头来垫脚……”
  丁代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不成章句的哽咽,黯然沉默。良久才把他拉了起来,叹道:“这些事情,由不得你——”他顿了顿,正色道:“现在不是你发泄的时候,你也该看看那些“拳匪”值不值得你扶植,你不妨去山东看看,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一群不学无术的刁民,打着邪教的幌子,妖言惑众,没有一支枪炮,单靠些破铜烂铁怎么敌得过洋人的子弹?救国救国,单靠这些人怎么救得了国?”
  见岳楚骁略有所动,便又劝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轻重缓急你自己掂量地清楚,莫要一腔热血莽莽撞撞地把自己赔了进去,别忘了,你身后牵扯的可是整个岳家——”
  岳楚骁沉默不语,心里百感交集。
  第二日,岳楚骁还未启程赶往山东,就被朝廷下令免职,同日下午,一封信从云州寄来。岳云峰病重。岳楚骁来不及收拾心情,便匆匆赶回云州。
  回到家里,来不及见父亲一面,就被何叔示意跪到了祠堂。岳楚骁这才知道父亲根本未病。
  心里不由得松下一口气,却无缘无故地多了几分怅然。
  深夜,膝盖都跪地酸疼,无一丝睡意。
  摇曳的红烛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伴随而来的,还有愈来愈沉重的脚步声。
  “父亲。”岳楚骁唤了一声。
  脚步声停止,岳楚骁被隐没在巨大的身影里,一如幼时父亲的臂弯那么安全。
  “儿子知错了——”岳楚骁第一次诚心诚意地认错,不是为了朝堂的冒死进谏,亦不是为了敷衍塞责,只是因为父亲的担心,担心儿子必然不会甘心剿匪沦为袁世凯一类的刽子手,担心儿子必然会得罪朝中官僚,而不得不假病把儿子从千里之外的京城召唤回来,避过京城的惊涛骇浪。
  父亲保护他的方式,霸道而没有情理,却让他安心。
  很多年后,岳楚骁都忍不住回顾,是不是当时的自己太过年少轻狂,而没有看到父亲威严之后的担忧和奋不顾身的保护。
  他错过的,何止是爱情?
  人间惨案修罗狱,十月怀胎负尔恩
  翠儿远远地见着岳楚骁的身影,忙焦心地走上前,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岳楚骁的脚步沉稳,不像是挨过家法的,一张脸却死灰般没有生气,看不透悲喜。
  递了一件外衣给他披着,却反被塞回到她手里,岳楚骁边走边道:“没事了,早些歇着吧!”走了几步,又忽然回过身来,问:“朗儿怎样了?”
  翠儿为难地摇了摇头,道:“惹了风寒,躺了好些日子了。”
  岳楚骁不再说话,径直进了时疏朗的房里。
  房里氤氲着淡淡的药香,令人心神安宁。时疏朗静静地靠在榻上,月光和烛光在她脸上交相辉映成一抹淡黄,毫无血色的脸上几乎成了透明的颜色,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融化。她的手轻轻抚摸着肿胀的小腹,一边哼着曲儿。
  “天上的月儿亮呀,地上的花儿开,娘的宝宝莫跑丢了啊——”
  岳楚骁一阵心酸,走上前,却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惊慌,继而却是冷似冰霜的淡漠。
  “早点歇着吧!”拉着她的手在床头坐下,小心地拢过她耳边的碎发,轻轻在额头上落下一吻。
  时疏朗受宠若惊地躲闪了一下,诺诺地道:“宝宝闹得很,睡不下呢。”
  岳楚骁淡淡一笑,俯下身子靠近她的小腹,静静凝听,起身嗔道:“这么晚了还折腾,赶明儿他出来了,爹爹打他屁股。”
  时疏朗“噗嗤”一笑,安静了。
  岳楚骁从未说过如此亲昵的话语,强自难安,也尴尬地沉默了。
  “歇着吧!”岳楚骁叹了一声,转身要走。
  时疏朗却一把拉住他的手,水灵的眼睛里透着慌张,“九哥哥,我们的孩子会没事吗?”
  岳楚骁宽慰着笑了笑,拦腰抱起她,轻放在床上,轻声道:“你早些养好身子,孩子会平平安安的,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他。”
  “但是宝儿,宝儿他——”
  “他只是个孩子,你莫跟他较真——”岳楚骁落下一吻,沉默地闭了眼。
  时疏朗叹了气,不再说话。
  拳匪愈闹愈烈,镇压不下。鲜血染红了整个云州河堤,无数个人头滚滚落地,堆砌了半座城高。星火燎原,杀戮激怒了贫苦的百姓,于是又更多人加入了义和团,有了更多反抗。
  岳云峰本不想如此决绝,只是云州各县纷纷扬扬地上报拳匪烧杀了洋人的教堂、医馆,再不下狠心恐怕自身难保。
  杀戮一旦开始便再难制止,云州上下民怨沸腾,嚣声四起。
  岳楚骁抹了一把雨水,淡然看了眼地上随雨水流淌的血。或许是因为风的呼啸,方才还在法场叫嚣的拳匪的声音仿佛还在萦绕,久久不绝。他们的死,不过是一道疤,印在了他们身上,却也割破了自己的良心,也割破了这个国家的良心。
  他惶然转身,不敢再看一眼,“回府吧!”
  等不到身边人的回答,却几乎撞进一人的怀里。
  “下雨了,怎么不带伞?”熟悉的声音,带着微嗔。头顶一把油纸伞,撑地坚定。
  岳楚炀不由分说地把伞塞进岳楚骁手里,叹口气道:“他们纵不是罪有应得,也是该死,你又何苦自责?”
  岳楚骁低头苦笑,恹恹地答道:“我知道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空气里都带了些北方的凛冽。海棠树上坠珠涟涟,几欲啜泣。
  宝儿在泥地里玩地不亦乐乎,连打了两个喷嚏,翠儿见状忙给他套了件衣服,嗔道:“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寒了可怎么办?”
  宝儿毫不领情,拍着胸脯道:“我身子好着呢!哪像那个病鬼——”
  翠儿慌忙堵住他的嘴,朝屋里头使了个眼色,低声训道:“那可是你的嫂子!若再让你大哥听见了,小心你的舌头!”
  宝儿“哼”了一声,弯下腰捡了个木符玩儿。
  翠儿一眼瞧见,惊得一慌,忙抢过宝儿手里的物事,质问道:“这个是谁给你的?”
  宝儿不屑道:“冯妈妈啊——”
  “那个婆子怎地给你这个东西,这要是叫人抓着了,是要杀头的你知不知道?”翠儿惊怒之下,语气严厉,把宝儿也骇住了。
  好容易心平气和下来,才拉了宝儿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个是拳匪闹的鬼怪,拿了这个是要被官府杀头的。日后你少去冯婆子那儿,她会带坏你——”
  不料宝儿一脚挣开她,嚷道:“胡说!冯妈妈待我最好!她带我去屠场,还带我去拜佛,只有她是真心待我好,你们全是假的!你们都不喜欢我——”
  “哥儿!你小些声!”从时疏朗房里出来一个妈子,掀了帘子道:“少奶那奶身子不舒服,你让她睡个好觉。”
  不说还好,一说宝儿更加咋呼起来,“我就是不让她睡好,我就不让她睡!我要让她生不出宝宝——”
  “宝儿!”翠儿也怒了,不由分说把他拖到院外头,好话也不说一句,当下叫来何宽把他带到岳楚骁那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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