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49章


  岳楚骁正从父亲房里出来,半路碰见宝儿一行人,只见他小小的身子沾满了泥巴,东一块儿,西一块儿,活脱脱一只小泥猴儿。
  听了翠儿说的话,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沉声喝了一句:“抬起头来!”
  宝儿抬起头,满脸倔强,眼里隐隐浮动的希冀却让岳楚骁狠狠得心疼了一下。
  “你想去冯妈妈那儿?”岳楚骁问。
  宝儿咬着唇,倔强地一言不发。
  岳楚骁气苦,虽心疼宝儿自幼无依,待他好的恐怕也只有冯妈妈一人,却又心恨他太顽劣,不服管教。见他仍不开口,也有心给他个教训,硬了心肠发狠道:“去便去吧!翠儿,带他去找冯妈妈。”
  圆溜溜的眼睛里原有的希冀瞬间变成了失落,满是伤恨,连翠儿都忍不住心悸了一番。
  宝儿咬着嘴,一眼不发,甩脱翠儿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注定。这一次的决绝之后,再无机会给他一次回头的机会。很多年后,当岳楚安的名字风行整个华北大地,当他手握大军、金戈铁马、纵横千里时,也再没有一个人让他有回头的冲动,即使有,那也无关亲情。
  岳楚骁瞧着心疼,刚把一个字叫出口,却还是硬了心肠,任他走了。
  岳楚炀近来病地厉害了,咳嗽时还带了痰丝,他不敢惊动别人,只是暗地里配一些药喝。
  妻子刘婉如是个温婉甚至懦弱的女人,一心只知相夫教子,难得地令他安心。她小心地端了药,打开门一眼瞧见吴幽儿也在,不禁愣了愣,原本低眉顺眼地神情变得有些惶恐,仔细地把药放在桌上,叫了一声:“官人,吃药了。”
  岳楚炀“嗯”了一声应下,起身就要喝药。谁料吴幽儿一巴掌打来把药打翻在地上,冲着刘婉如大骂:“你没手脚吗?他一个病人,你不知道好生服侍他吗?”
  “娘!”岳楚炀头痛不已,这两人只要一碰头,总要吵一番,每次都是吴幽儿无端地找茬。再看妻子,惶惶不安地,仿佛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岳楚炀忽然觉得悲哀,他岳楚炀的东西,难道就非得低人一等么?
  哄走刘婉如,岳楚炀这才松了口气。
  吴幽儿抱着臂挑眉,冷笑道:“这才成亲多少天,你这胳膊肘就朝她拐了?”
  岳楚炀没有应她的话,一口气喝完药,兀自说道:“府库账本里我都做了手脚,亏空的地方全都填了岳楚骁的名字,你可别再赌了,再赌亏了,我没办法给你填。”
  “你什么意思?”吴幽儿横眉立目。
  “没什么意思,就是不想再做亏心事了!”岳楚炀幽幽地答道,“我还想给我的儿子积点阴德。”
  “儿子?”吴幽儿冷笑起来,“你的儿子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莫是看见岳楚骁有了儿子眼红了吧?我告诉你,莫说是儿子,就是个女儿,时疏朗也生不下来!”
  岳楚炀浑身一抖,当即沉了脸,“你还想干什么?你——”
  “不叫他断子绝孙,我吴幽儿绝不会罢休!老娘这辈子就没认输过,在他岳云峰手里就栽了跟头,在你那个死鬼爸手里又栽了个跟头,不雪了耻辱,我死也难安!”
  “可我是你的儿子!”岳楚炀揭案而起,愤怒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我是你生的,不只是姓岳的儿子!”
  “放屁!若不是老娘见你有几分用,才不会把你养那么大!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没人要的野种,亲生的不管你,养父也不管你,你——”气急败坏的声音戛然而止,吴幽儿惊慌的看见岳楚炀咳出了血,大片的血迹,恍如那个人死在赌桌上的场景。
  “天儿!天儿!”吴幽儿慌张之下叫出了岳楚炀的乳名,这是那个人为孩子取的名字,那一年她大着肚子,躲在港口的船舱里,整整四天,直到孩子出生,才被人发现。满地的血污,尖锐的啼哭,她的整个世界都崩溃成一种黑红的色彩。后来,那个人出现了,接受了她,也接受了她的孩子,他笑着说:给孩子取名叫齐天吧,与天齐寿。
  岳楚炀的眼前朦胧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全都是虚幻,亲情、爱情,早已随着他踏上这一片土地的时候就已经死亡,他的奢望、他的期盼,全部化作了秋日的一场风,划破他的面颊之后,呼啸而去。
  己亥年腊月(庚子年一月),慈禧太后忽然发布维护义和拳的诏令,改义和拳为义和团,开始采取扶助,拳民由此大量涌向京城,从山东至天津,一路烧教堂、杀洋人、杀清军、并到处毁坏铁路及电线杆等洋物,更有甚者占领府衙,□妇女。顿时间遍地狼藉、哀怨丛生。
  云州因地处偏远,轻而易举地绕过了拳民的进京路线,电报馆、府衙等洋物尚有保存,云州的血雨腥风暂时停止了,氤氲于上的沉郁之气却久久没有散去。
  时疏朗即将临盆,虽是毛病不断,但好歹红润了许多。全府上下都盼着她能生出个男儿,给岳家传宗接代,一时间全家的眼光都瞧向了她,反把时疏朗惹得更加心神不宁起来。
  岳楚骁每日拉着她在院里散步,两人耳鬓厮磨,似一对恩爱夫妻。
  时疏朗满眼都是满足的笑意,纤巧的手放在小腹上,一刻都不肯放下,一会儿笑意盈盈地讶道:“宝宝又踢我了!”一会儿又忧心忡忡地暗说:“宝宝会不会饿了?”
  岳楚骁忍俊不禁,笑嗔道:“你在这样一惊一乍地,宝宝该被你吓着了!”
  时疏朗失笑,满眼期待地望着岳楚骁,问:“九哥哥想给宝宝取个什么名儿?”
  岳楚骁一愣,忽然恍惚了起来,随口应道:“就叫——柳儿吧!”
  “柳儿?”时疏朗笑着嗫嚅,“为何叫柳儿呢?”
  岳楚骁强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几年前和柳咏琴在一起时,两人就曾笑语,日后若是有了孩儿,女的便叫柳儿,男的便叫小岳。那悠扬远去的年少岁月,在远去的某一刻忽然被记起,居然仍是撕心裂肺的痛。
  两人再没说话。
  回去后的第二日,时疏朗又病了一场,找来郎中,郎中连连摇头,劝道:“少奶奶身子骨太虚了,恐怕,恐怕不适宜生孕,否则,母子都有危险!”
  岳楚骁的心一下沉到了低谷,他此刻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要这个孩子。不管父母爱恨情仇如何纠葛,孩子总是无辜的。
  时疏朗恹恹地睡在床上,半睁着眼,拉着岳楚骁不肯放手,仿佛全身的力道都集中到了那双手上,“九哥哥,你留下来陪我,不要走。”
  岳楚骁浅笑一声,许诺道:“好,我不走,不走——”
  岳楚骁还是走了。当天下午,王三福领导的拳民在云州下郡县烧毁教堂两座,砍杀教民三十余人,医馆、洋行等尽数被毁,一片孽火滔天。
  拳匪见洋物就杀,一些家庭,只因藏了几只西洋的钟表,就被灭门。尸横遍地的街道上,一个男孩儿,身首异处,手里还握着没有卖完的火柴,云州河道上,一个穿着西洋服饰的孕妇被开膛破肚悬挂在了桅杆上,她尚未出世的孩子,扭曲成一团,躺在了甲板上。处处都是这样的尸体,惨不忍睹。暮春的云州,恍然一座修罗地狱,即便是阎罗来了,恐怕也分不清楚谁该死,谁不该死。
  文明和野蛮不过是一页纸的两端。捅破了,两者之间便再无差别,有披着文明人皮的野蛮兽类,也有里外都披着兽类皮毛却仍将自己看做是世上最先进人种的“文明人”。一个国家,一群民众,自大、无知、愚昧到了如此地步,到底是谁的过错?一个朝廷,居然连如此野兽的行径也要包庇,到底还有没有天理存在?愚昧无知实在是一种比鸦片更侵蚀人心的毒药。
  看着这一幕戏剧化的人间惨案,岳楚骁哀怒不已,他咬了咬牙,吩咐道:“给他们盖一座神社,想尽一切办法把王三福留在云州——”有了神社,王三福必会收敛,至少,在此期间,他不会再杀人。只要他人还在云州,这笔血债,无论如何也要讨还!
  半个月后,神社落址。岳楚骁拨了饷银给拳民,以祭天祖。当天夜晚,王三福等一干拳民在神社祭祀时,忽然失火。神社设计四面环墙,除一扇小门之外,再无其他逃生道路,失火时,这扇小门也鬼使神差地被锁了。一夜的大火,除了王三福等几人逃生之外,其余拳民尽数死于火海。第二日,岳楚骁又给王三福等人发了抚恤金。
  少了犬牙的狗,再凶恶,也只是只看门狗,再无其他威胁。
  当晚,岳楚骁仍在处理失火事宜,何宽急急忙忙地从云州城内赶来,说时疏朗临盆,情状很不好。岳楚骁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放下手中的公务,赶回了岳家。
  岳楚骁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日的霞光,仿佛从天泼下的血,红地透亮,太阳就在那片霞光里艰难地挣扎,如同一个滞留母腹的婴儿,扭曲到了极点。
  满院子都是痛苦的嚎叫,撕心裂肺。有说要留孩子的,有说要留大人的,争吵不休。
  决定权落在了刚赶回的岳楚骁身上,父亲一双通红的眼死死地盯着他,带着期盼,带着痛苦,“大人和孩子,到底留哪个?”
  岳楚骁艰难地蠕动了干裂的嘴唇,难以回答。
  “你说啊!说话!”父亲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要孩子——我要孩子——”时疏朗尖锐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带着哭腔,还有不甘。
  没有人再说话,一片死寂。鲜红的血顺着门下的缝隙躺了出来,源源不绝,比天边的红霞还甚几倍,强烈的红光刺得他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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