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50章


  一声刺破天际的哭叫,连心肺都叫了出来,震破了各人的耳膜。
  之后,再无声响。
  产婆躺着血从门里跌跌撞撞地出来,半哭半说得道:“小孩儿保不住了,只生出来一半,就被卡死了——”
  天地仿佛都在旋转。岳云峰几乎晕倒在地,如此相似的场景,如此相似的言行,和十多年前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岳楚骁和岳楚骥,时疏朗和古丽娜——
  冤孽,冤孽。
  岳楚骁忽然冲了过去,不顾满地的血污,揪着产婆喊道:“大人呢!要保住大人!你快去救她啊!”
  产婆畏畏缩缩,连声说道:“小人尽量,尽量——”
  时疏朗活了下来,却去了半条性命,已然奄奄一息。
  夜色渐降,天边的红霞又亮了起来,红得夺目,红得刺眼。岳楚骁觉得,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如此鲜艳的红色,那带着死亡气息的令人蛊惑的颜色。
  满园都是血腥气,仿佛幽灵,萦绕不去。
  道婆正念念有词地洒符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去吧去吧,莫要留恋——”
  他的孩子,来不及挣开眼睛看一眼这个世界,来不及在爹娘身边撒一句娇,来不及读四书五经圣贤书……他走的时候有没有牵挂?是否也像自己这样痛彻心扉?
  漫天星光,坠落的是否也有他?
  翠儿掩泪走到他身后,迟疑片刻,轻声说道:“少爷,少奶奶不是意外早产——”
  岳楚骁死灰般的眼神顿时一亮,“你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三姨娘说要带少奶奶出去走走,我一时没看住,少奶奶就没人影了。回来后她就跟疯了一样,见谁躲谁,跑的时候不小心被屏风砸到——”
  她蓦然感觉身边的气息凝重了起来,岳楚骁的一双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仿佛嗜血的野兽,透露着千钧般的恨意。咬牙切齿的声音幽幽地从他嘴里传了出来。
  “此仇不报,我岳楚骁誓不为人!”
  血债难偿情似雪,万事将空恨已然
  吴幽儿靠在榻上,仿佛听到了什么令她心悸的东西似的,忽然打了个寒战,握着杯盏的手几乎把水抖了出去。
  面前的男子冷哼了一声:“怎么?害怕了?”
  吴幽儿不自然地掩饰而过,冷笑道:“怕?老娘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
  男子笑着啜了一口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强,亏心事做多了,迟早要被鬼敲门!”
  吴幽儿谄笑,尖声道:“我不过是个办事的,该怎么办还不得您把关么?此次若不是你,我也接近不了时疏朗,岳云峰是派你看着我的,若是被他知道了你和我走到了一道,不定气地狗急跳墙呢!”
  男子却不领他的情,哼笑一声:“岳云峰可不是狗,他是虎,三夫人不要忘了,老了的虎也比猫强,要是惹急了他,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知道,”吴幽儿连声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轻轻拨弄着茶盏上的花纹,瞥了一眼,道:“我要的不过是岳家的财产和地位,不知——管家图的是什么?岳家待你可也不薄……”
  男子愣了一下,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不过是为人授意罢了,倒是三夫人,若不尽早把岳云峰扳倒了,恐怕过不上好日子呢!”
  吴幽儿自负其计,笑了一下不作答,反是问道:“管家就不怕我成了事儿之后卸磨杀驴么?你那个儿子可是恨我恨得紧呢!”
  “儿子?”男子忽然笑了起来,尖锐的的嗓音仿佛从刀刃上磨过,极其难听,“三夫人可曾听说太监有儿子吗……”
  清晨,岳云峰叫来何云,吩咐他给没能存活的孙子办个简单的丧事,刚讲了几句话,头就猛烈地痛了起来,竟无力再讲下去。他年轻时与敌人作战曾被长矛伤了头部,年纪渐老,毛病也逐渐出来了。
  何云上前几步,停在他面前,关切地问道:“老爷,无碍吧?”
  岳云峰凝眉喘息了片刻,叹息:“老了,老了,不复当年勇了——”
  何云笑道:“老爷便是老了,也比我们做奴才的强呢——”
  岳云峰笑了笑,心里却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一种不安的感觉渐渐升腾出来,之前知道的事实仿佛是漂浮在云雾之中的虚妄一般,他的怀疑终于找到了基点。他挑了挑眉,问道:“我叫你派人看着朗儿,没人发现异样么?”
  何云一愣,敛了笑低眉顺眼地答道:“少奶奶的药都是少爷亲自选定的老妈子煎的,少奶奶本人也是翠儿在照看,除了三位夫人时常过去探望之外,没有其他人敢去烦扰少奶奶。少奶奶临盆前心神不宁,甚至——甚至有些失心疯,不知道是为哪般。”他说完,低着头偷瞥岳云峰的神色,惴惴不安。岳云峰却只“嗯”了一声,挥挥手道:“下去吧!”
  何云退下后,乔念芝端着药走了进来,蹙眉叹道:“毛病又犯了?怎么不好生歇着呢!”
  岳云峰没有说话,只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走过去把门关上,把药碗端到了里间养的一只猫面前。
  乔念芝不明所以,气急道:“不喝就罢了吧,何苦糟蹋了一碗药!”
  岳云峰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乔念芝惊讶地见方才还活得好好儿的猫已然倒毙在地,微微抽搐的躯体没有一丝回缓的迹象,原本瘦骨嶙峋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她骇地牙齿打颤:“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岳云峰弯腰拾起药碗,左右摇晃了一番,咬牙恨道:“好狠毒的婆娘,这猫才喝了一个月的药——”骂完又兀自叹了起来,无比懊丧,“岳云峰英雄一辈子,却败在一个奴才手里,着实可笑!我真真错看了他!”
  吴幽儿计算着药的分量,脸上不自觉露出阴冷的笑,那白色的粉末仿佛在她眼中化作了无数金银,伸手可及,她头也不抬地问岳楚炀道:“交代你做的事儿做得怎样了?可别让我看到老头子死了,岳楚骁还好好儿地活在那里。”
  “朗儿的孩子是你害掉的?”岳楚炀没有回答,劈头问道。
  吴幽儿一愣,冷哼道:“朗儿?叫得可够亲密的。她是自己吓自己,我一没下药二没用刀,她自己早产了怪谁?”
  岳楚炀甚怒:“若不是你散布流言,三番五次地找她,她会受到惊吓吗?!”
  “岳楚炀!”吴幽儿二话不说一个巴掌挥了过去,“你别忘了你是谁船上的蚂蚱,你还想自己蹦跶,你活腻了?老娘告诉你,若是出了事儿,老娘可不留情分,一样把你弄去做替死鬼!”
  天渐渐暖了起来,四处都开满了花,空气里飘满了花香,若不是云州风雨欲来的沉抑氛围,这将是一个美好的初夏,欢声笑语会像融化的春水一般潺潺流淌出来,一点一滴都是饱满的满足和幸福。而实际上,此时的云州,四周都是死一般的沉寂,每天都有教民死在拳民的大刀之下,地狱里的判官无数次地按错了章印。
  岳楚炀看了眼手中的账本和下人呈上来的账单,不禁火冒三丈,指着单上一笔开支怒问:“这是谁支出的?怎么不先上报?”
  小官儿缩着脖子,诚惶诚恐地诺诺道:“是,是岳参事给教民的抚恤——”
  “抚恤?”岳楚炀拍案一怒:“死了多少个教民,够他抚恤整整三万两银子?!”
  “四十二个。”岳楚骁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待出现在岳楚炀面前时,又重复了一遍,“整整四十二个教民,三十一个男人,十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
  “够了!”岳楚炀怒喝了一声,揭案而起,恨恨地喝退旁人,缓了语气,压下怒火道:“你别跟我作对了行么?朝廷的态度你不是不知道,明摆着维护拳匪,你偏偏要去抚恤教民,就是想做好事,府里的私银也可以用,何必要拿衙门里的银子!”
  岳楚骁却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民有灾疾,官府不抚恤谁来抚恤?”。
  岳楚炀语塞,叹了一声,道:“九儿,我们是兄弟,本该互相爱护协助的,别再斗了行么?从今往后我再不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也别与我作对——”沙哑的声音几乎带了低三下四的哭腔,他是真的累了,没有感情,没有自由,只是母亲的一颗棋子,任她摆布,输掉了一切。只要岳楚骁点头,他会不顾一切地撤走之前为陷害岳楚骁埋下的伏笔,他看着岳楚骁,从未如此紧张地期待一个回答。
  谁料岳楚骁一口否决,他冷笑一声:“从今往后?我给你从今往后,谁给我的孩子往后?之前我屡屡退让,谁又让我了?!我不过想安安生生地在这个家里活下去,你们让我了吗?”
  岳楚炀一阵头晕目眩,胸口沉闷地如火山爆发般涌上一股甜腥,眼睁睁地看着岳楚骁的背影消失在远处,仿佛自己的生命也即将如此绝望地走到尽头。
  时疏朗大病一场,终于活了过来,只身子还弱得很,开什么药都不济事,岳楚骁无奈,只好四处求医。中医乏术,便开始寻访西医,可是眼下拳匪嚣张,西医定然难以在此存活。
  正焦头烂额之际,何宽还真找来了一个西医。
  却是之前认识的卡特。
  卡特冒险回云州是为了在曾经的医馆里寻回一幅人体穴位图,他听说拳匪见洋物便烧,担心这幅珍贵的中国古代穴位图也被毁损,因此冒了生命危险赶回云州,幸好有英国大使馆的护照,一路受到地方官府的照顾,还算平安无事。
  那日他在满地狼藉的医馆里寻找东西时,恰好遇见了何宽,便被何宽带回了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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