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公是狐狸

30 离歌之逃跑


是夜骅登来我房里用膳。我刚吃完在剔牙,见有人通报,顺手便拿了个果子出门去,背后十几名丫鬟敛身相迎,我差点儿淹没在声势浩大的人堆里。
    骅登身着紫色的绛纱袍子,眉目朗朗道,“都起身吧。”
    我摩挲着手中的百香果,欢喜道,“你来啦?”说完扑腾一声往后头的火麒麟身上猛蹭。
    骅登面色如炬,眸子间的光芒一闪而逝,复摇头笑道,“觉年,寡人的坐骑不喜吃果子。”
    我一把将百香果塞入火麒麟嘴里,和着它咀嚼的吧唧吧唧的声音,埋头讪笑着,对骅登面色的变化恍然未觉。
    还好他只暗然失笑,紫色袍裾在摇摆间荡出莹莹冷光,晃得人心神不宁。他伸手搂着我的脖子将我拖过他一边,对砸吧着嘴的火麒麟皮笑肉不笑道,“好小子,调戏寡人的美人,倒是调戏得蛮欢快的么。”
    火麒麟怕是有些羞赧,一脸都是火光,照得我脸上手上噌的一声升起了莫名的温度。我面上红了红,对于他的这个美人之名实在不敢当,摊了摊手无语望天,又灰头土脸溜进屋去。
    这回火麒麟倒是没再跟进来。
    骅登面对着一桌风卷残云如被猪啃了的饭食颇有些疑虑,见他面上不大好看,我只得好心向他解释道,“我平素没有等人吃饭的习惯,你……”
    话音未落,他已然道了句“无妨”,便自如的坐在我身旁,又唤人盛了一大碗米饭,和着我吃剩的几碟小菜埋头吃着。
    我心中颇有不忍,出声劝阻他道,“这些都是残羹冷炙,你想吃的话不如再命人做一些。”
    他看了我一眼,面上忍俊不禁,轻佻道,“美人倒是蛮关心我的么?”
    我掩面哈哈陪他干笑着,又将余下的话硬生生吞下,他噗嗤笑过后,又津津有味的品尝着。
    待他这顿饭吃完,在旁伺候的丫鬟们沾满恨意的眼神已经把我看成了千疮百孔的马蜂窝,对于此,我甚无奈。
    骅登花样倒是挺多,吃完又拍了拍手,即刻有手捧锦缎的丫鬟鱼贯而入。我有些诧异的望着他,他挑了挑眉,与我郑重道,“你且看看喜欢哪匹绸子,也好让他们给你做些新衣衫。”
    我略呆了一呆,心中讶异道,原着这些仙家的待客之道,拢总是从做新衣开始的,这莫不是四海八荒内仙界妖界兴起的新一轮攀比之风吧?
    我的嘴角抽了一抽,十分和气道,“我在这尾山上兴许住不久,这换洗的衣衫什么的,其实也是小事,无需兴师动众的。”我又将身上的衣襟扯了扯,靠近他身侧认真道了声,“你瞧,我身上这件也是新制的,成色也很新的。”
    他打量我许久,思量了一会,才仿若恳切般道,“你既来了尾山上,便要穿我尾山的衣裳。”又抬起眼,别有用心的瞧了瞧我,嘴角弯出来一个弧度,魅惑一笑道,“况且,做寡人的新娘子,不做新衣怎么行?”
    “新新新新娘子!?”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硬生生打了个激灵,差点从凳子上滚下来,口齿都不伶俐了,只眼巴巴瞅着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上来。
    他扶起我,炯炯将我望着,“实则今夜我来,便是要与你说我们的婚期,初定在下月初三,你看如何?”
    ……此番他的这句话,无异于平地里起了声惊雷,莫说我是一介凡人,将我家户口本拿出来往上推九代,可都是灭妖的英雄纪念碑上的老战士呀。我这灭妖世家的传人,又何德何能当得起烛龙族的王后之位?我甚惊异将他望着,他却觉着我作目瞪口呆状与他大眼望小眼,乃是太过于惊喜的表现。
    当真冤枉呀。
    身旁一众侍女又声潮起伏道,“恭喜族长又获佳人。”又齐刷刷朝我福了个礼,“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我眉目一抖,这仪仗摆得,甚像模像样了。
    骅登却撇撇嘴,甚不耐道,“怎么还唤姑娘,应当唤王后才是。”眼风斜斜撇过来,温和道,“阿年,你说是与不是?”
    我一个踉跄差点晕倒,他手快扶起我,关怀道,“阿年,你是怎么了?莫不是欢喜疯了?”
    我哭丧着脸,柳眉倒竖,在心中喃喃道,你才欢喜疯了,你全家都欢喜疯了。
    但我却只是抖了抖肩膀,装出一个比哭更为难看的笑容与他惆怅道,“我、我眼晕……这些布匹红艳艳的晃得我眼晕,快把她们给请出去……”
    是夜那十几名侍女连同手中的绫罗绸缎全都入了我的梦。
    梦中的场景皆与现实一般无二,仙乐飘飘,靡靡之音萦绕耳际,绕墙三日,久久不绝。
    侍女们分列两排,站得齐齐整整,手中皆是福气瑞祥的物事,大丫鬟喜气洋洋在我面前,抖开手上那件华表瑰丽的新娘制式的衣裳,垂手敛衣,低眉顺耳恭敬道,“王后,此乃由五色丝绸制成的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上头雕凰绣凤,意欲着雌雄伉合,四鸣相和,日后王后与君上必定伉俪情深,长生子孙。”
    我穿戴齐整,拥戴着迎出门去。婚礼上自是摆了流水般长的酒席,烛龙族族长娶妻亦算得上是四海八荒里几万万年来的大事,仙君们自然一拨接着一拨来朝拜。
    骅登还是如寿辰上那般庄严宝气,模样与那夜别无二致,端坐在高位上,我略低他一阶,身上珠玉叮咚。待得看完了一溜的仙君神君、牛鬼蛇神,便有仙官在门口唱着,“青丘斐弥族长携族长夫人来贺——”
    殿门金雕玉砌,自是金碧又辉煌,气派非常。骅登自然执了我的手,做出一副解说的意味与我道,“这斐弥山上的阿君乃是青丘国度的君上,狐族与吾烛龙一族也算相交甚密,小辈们私底下也处得好。他的这名王后,便是碧水客栈有名的承天剑阁阁主。”
    梦中的我居然还捂着嘴,端庄正色道,“六合内常常听闻诗娘彪悍美名动天下,今日倒是有缘得以一见了。”
    我自然对那梦中的我戳了戳,摇头叹道,“诗娘我又不是没见过,你怎的这样说话呢?说话全然不似我。”
    在仙官唱颂的间隙,大殿中的仙君已然齐刷刷站成两排,中间刚好腾出一条直达主位的道来。因着坐在高位上,只见到阿君似是温柔的牵了诗娘的手,与诗娘二人形影翩翩,缓缓大踏步而来。
    骅登早就端了酒盏,与阿君遥遥一举。我煞白着一张脸,睁睁向着阿君来的方位瞧,如若我是个有法力在身的,只怕地上早就被我的眼力剐出一个大洞来。
    诗娘依偎在阿君身侧,巧笑莞尔,端得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我想喊一声阿君,却似被人捻住了喉咙,梦中的我全然不似我,动作神情话语皆不是我内心所想。我像是在玻璃罐子里将养的一副生灵,只遥遥望着对面一殿子人,却无法将自己从梦中抽□□。
    我心中自然苦涩,连带心也揪起一团,将将隐忍不得之时,也不知哪儿来的神力,突的拿起身侧所能拿到的物什,竭尽全力往那畔玻璃墙砸去,一下、两下,我再端起身边的一尊石像,朝那扇屏蔽的玻璃门全力掷去。
    轰的一声,玻璃轰然碎了一地。再再抬眼,面前的景致又换了一重。果然是梦。
    彼时我身处在桃红艳李,暮色晖晖之间,身旁花丛映柳,莺声燕语。
    诗娘端坐在扶苏的映柳旁,面色微霁,朝我赧然一笑道,“甫来尾山不久,便征服了烛龙族族长,想来当年你刚上斐弥之时,我便觉着你是个好福气的,只是此番我与君一同来贺,却实在没办法多作停留。”
    我尚未出言,她又径自笑道,“你可知你上尾山的这么几天光景,我已然与君拜堂成亲……”她抚了抚平坦的腹部,微微一笑,“我腹中已然有了君的骨血,九尾一族,终究得以传承。”
    我摇了摇头,忧愁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苦涩道,“你说的,我一概不信。”
    诗娘仍旧在后头高声笑道,“你再不回来斐弥,再过些时候,我与阿君的孩子都要学会打酱油了……捏哈哈哈哈……”
    我跌跌撞撞走出竹林,诗娘的笑声仍似魔音笼罩在天际,我再疾行两步,只听见轰的一声,天上猛然劈出一道雷厉的闪电,我陡然一惊,从床上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身上冷汗淋漓,连内衫都要浸渍了去。
    我坐在床上冷汗涔涔,一个激灵爬起身来,踉跄走到八仙桌旁颤抖着手倒了壶水,呼哧呼哧喝了个光。
    这梦作得委实是个时候。
    想我神经向来大条,上尾山终日以听人八卦、游山玩水、逗火麒麟为趣,从未将骅登的话放在心上,他说要娶我为后,我也并不当真,只觉着他与我一样,只是平时说唱逗趣讨个乐子,时间一过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断然没想过他是认真的,今晚这个梦确确然是为我平素的散漫敲响了警钟。
    我抬头望了望天,今夜云层甚厚实,月朗风清,实乃天公做美。开了窗便有凉风徐徐吹来,屋内屋外一片静谧,白月光淡淡洒在窗前,夜寒露重,连在外头候着的仙婢都不知不觉被睡神攻占了神志,歪在门外闭着眼,呼吸沉静,显然是睡得忒沉。
    实则为天时地利人和,我咬一咬牙,暗自思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这人做事其实从未有过打算,后来我总结经验的时候在想,今夜能够逃得如此顺遂,乃是因着他们全然没有想过,好吃好住锦衣玉食的我,会有想着逃走的念头。
    我一路战战兢兢走出了院落,也幸好阿爹自小便把我作男儿教导,翻墙翻得行云流水,一套动作做下来,自是顺畅流利。
    当我洋洋得意走到山脚之时,还为着自己能够如此轻松的逃出来而沾沾自喜。清风徐来,月色如雾笼在身上,我心里自有一番说不出的畅快,犹如雀鸟逃回了林间,斗兽冲出了围场。
    是以我连脚步都放松下来,慢慢在林间漫步徐行,嘴里还叼着一根蒲草,依依呀呀哼着不成曲的调子,因着全身都放松下来,我居然连林间稀疏声响都没有去留意,只以为是夜间林里藏着隐着的鸟兽。
    乌拉一声,有禽鸟在天际迂回片刻后四散飞行,林间风声大作,忽而起了号角,我嗖然停住脚,回头一看。娘嗳,林里何时来了一排的夜行军,在夜间诡异稳健的穿行。
    后来我经常用今夜的境况告诫自己,凡间有一句四言真理,唤作是乐极生悲。
    军士们手举火把,骑在马上很容易便照出我单薄的身形,我自然而然的被绑成粽子样送到他们族长面前。
    骅登见到我时忍俊不禁,将我揽到马上,却不急着松开我身上的束缚,与我调笑道,“寡人的美人今夜竟然来为军士们送行,寡人心中甚感安慰。”
    在他一众将士面前,我动弹不得,只得僵着脸干笑。
    他将我抵在胸前,自我耳间淡淡道,“东边两支部落兄弟阋墙,起了些纷争,战事来得蹊跷,寡人不得不行一躺。美人果然与我心有灵犀,半夜里来林间小叙送别。”他在我额头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承诺道,“下月初三之前,我必定回来。”
    我被他吻得惶惶不安,连手脚都不知要放到哪儿去。
    他在我绯色的脸颊上又印下一吻,在最后言简意赅道了句,“等我。”
    在若干年之后,我曾经在街边小书摊瞥见一本《烛龙族族长情史考据》,因着与骅登是旧相识的缘故,鬼使神差的拿起来翻了翻,里面有一段是这般讲的:族长寿辰当日,有一女子头戴紫金冠,身着五彩缂丝衫,脚蹬皂角缙云靴,在云间将那火麒麟趋得纯熟巧练。族长腾着祥云与那名女子在云间驰骋,暗生情愫之余,又将她安置在尾山上。是夜,东边部落骤起纷争,族长点兵出行之时,那名女子前来相送,险险被当做奸细惨死在屠刀之下。
    此情此景,是何等的令人顿生感慨,何等催人泪下。
    那篇文恰好是烛龙族族长情史的第三十八篇,我往标题瞅了瞅,不巧唤作是《拿什么来送别你啊,我的族长?》。
    我拿着那本《情史考据》翻来覆去倒腾了几页,脑中五雷轰顶了一回又一回,不小心便被雷得外焦内嫩。悻悻然放下书本,在心中惆怅一叹道,信这些小书摊的知音体八卦书籍,还不如信我平白无事自己编的那些话本子。
    那夜,火把将尾山映得如火如荼,我又被五花大绑送回房。是以头一回落跑,便以失败告终。
    若是如此便罢了,更为不幸的是,因着如此,我还摊上了与烛龙族族长情深似海的名声。我的这么一场逃亡之行,委实悲壮。
    人生,果然就是一张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而后我才知道,我在尾山上的悲惨生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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