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相公是狐狸

73 流年之织妲


此回我想起来的那么一件事,其实是上次和青莪一同到阴山去的时候,织晓小仙千辛万苦托我的一件事。说是凡间里无端来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屠妖大会,她忧心会牵连到那嫁入凡间的姐姐,想着给姐姐捎个信,央了我去为她跑一趟。
    织晓小仙托的本是青莪,可惜他老人家仙品甚高,又生在龙族里头,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对于小仙的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织晓小仙所托非人,不得已,只得托了和青莪同去的我身上。对于织晓小仙,我是多么的怒其不幸哀其不争呐,她将这么一件事托在我的身上,其实是更加的所托非人。
    实乃因着我着实没有青莪这般那般的修为灵力,又不大知晓凡间的事,这么一个折腾,便是把小仙托我的这件事,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原着织晓小仙未飞天升仙之前,本是一只其貌不扬的小蜘蛛精,和她的姐姐织妲在西海峭壁上修行,日饮朝露,久对日月,九千岁的时候初能幻化人形,到了万余岁的时候,织晓小仙垂着一条小命,几近挣扎,颇为悬乎的通过了天界的试炼,飞身为仙。
    织妲本来也能成仙的,只不过在飞仙的前一天,贪恋着凡世的繁华,又去了一回集市。这么一去,便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话说那天织妲嫌弃西海峭壁的修行无趣,化了个乌云叠鬓的女子模样上街游玩,好巧不巧和个白面书生同坐一船。织妲许是在凡间听的话本子不太多,只是听过唱戏的哼哼哈哈几句“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也因着如此,她对于同船这件事便十分上心,又见那书生白白净净,长得俊俏秀气,便又多留心了一会。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便对上眼了。
    可怜那织妲被诗句所误,白白耽误了修行,竟为着那书生抛弃了万年的道行,甘心情愿嫁作凡间拙妇,与那书生递过庚帖,互拜天地,成了一对名正言顺的凡间夫妇。织妲又见那书生家中清贫,每日只得卖些字画为生,生活过得甚是拮据,便合计着开了一家绸缎庄,倒卖些丝绸衣物。
    妖精界的都清楚明白,这蜘蛛精最擅长的便是吐丝织布,其余再找不出什么像模像样的长处来。织晓小仙说,那家绸缎庄卖的,都是她姐姐一口一口心血吐出来的丝织物,普通蜘蛛积年累月才可吐出一匹,即便是像她姐姐那般修为深厚的蜘蛛精,也不过十日才能织出来一匹布。
    说到此处,织晓小仙又小心翼翼扯了青莪的衣袖子,在我耳边喃喃絮叨着,“织晓再清楚不过,这冉布便是出自姐姐的手笔,上头绘着的图腾,乃至隐隐浮现的气息,都是我姐姐集结的灵泽……”
    织晓小仙痛哭流涕,我忽然间在心底明白了几分,暗暗给青莪递过去一个眼神。
    青莪接纳了我飘过去的眼神,心领神会抛过来一个冷笑,意思很明显:布匹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这捅出来的篓子,你自个鼓捣去吧。
    我只得摸了摸鼻头,假装感慨万方道,“小仙的姐姐,倒也是一个痴情的人……”说着说着,不自觉想起了媚娘,不禁湿润了眼眶,为着这回感叹的唏嘘,又添了几笔愁苦。
    织晓小仙被我那愁苦感染得更加的悱恻,将那注满眼泪的手巾拧了水,眼角莹然有泪,“那书生见有利可图,便赶着姐姐加快步伐,每日再织多几匹出来。姐姐从十日织一匹转而五日织一匹,又渐渐变成一日织一匹,如今却却是一日织十匹了。”
    我甚为震惊的看着她,“这哪里是织布,这是卖命吧。”
    连青莪也不禁连连侧目,像是要把身上那沾满织妲灵气的衣裳抛到远处去,无奈他今日便只着了这么一件单衫,再剥掉衣衫,只怕会很好看。
    织晓小仙眼泪滂沱道,“绸缎庄的生意确实越来越好,姐姐却形容憔悴,上回还托话与我道,她已然力不从心,怕再也织不出来了。那天杀的书生,偏生还逼着她,说若是她再织不出来,便要休了姐姐,另娶一位心灵手巧的娘子去。”
    “这是哪门子的相公,当真可恶得紧!”我听得义愤填膺,一拍山体,差点要把自个的手给拍裂了。
    后头我自然应承了织晓小仙这桩事,想着待下山后拣个时辰,到东郊人家处探一探她那苦命的姐姐。我又合计着,若是这位姐姐当真堕入情劫中不得翻身,便到师父他老人家面前苦口婆心一阵,求着师父为织妲解一解那愁苦的命数,好继续修道成仙,成就一件善缘。而她那同船渡的相公,就让他从哪儿驶来,往哪儿驶去,哪儿凉快哪儿待去吧。
    然则我是为着什么,竟把这件事给忘了?
    骰子欢快的骨碌碌的滚着,偏生十师兄还眉飞色舞的讲着那日捉妖的情形。我听着听着,心里颇不是滋味,拧着眉问道:“师兄可知道东郊处的那户人家是姓甚名谁?”
    十师兄思索一会,方道,“姓甚名谁倒是不清楚,只是那户人家屋中摆放各式布匹,若我没料错,应当是开绸缎庄的,我还在织品上嗅了嗅,还有些化不去的淡淡妖气。”
    师兄摩挲了下巴,好一会才叹道,“那蜘蛛精想必是有万年的修为了。”
    我扑腾一下站起来,不假思索便腾着朵云下了山,转眼就来到了东郊一处。
    东郊一带十分荒凉,并着左右数数,合着也只一座大宅,此刻门前挂满了红灯笼,囍字帖满在门上,家丁们张灯结彩忙里忙外的,好不热闹。
    我坐在祥云上看着这么一片光景,先是一愣,之后下了地,扯过一个绿衣丫鬟,凑上前随口问道,“你们少东家是否要娶妾?”
    那名绿衣丫鬟好生奇怪的看着我,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望了老半天,才整整衣摆道,“这是我们少东家明媒正娶的新夫人,三日后便要迎过门来。”
    我掩着袖子咳了咳,低声问着,“那你们原先那名唤织妲的少夫人呢?”
    不说还不打紧,这么一说,那名绿衣丫鬟连带着后头一个穿紫色衣衫的丫鬟两人浑身都抖擞起来,活像是见了鬼一般。绿色丫鬟踉踉跄跄说不满一句话,后头见着伶俐一点儿的,接过话头又道,“那位少夫人原是个妖精,前几日昆仑山的道长过来捉妖,便生生给擒了,此刻正躺在那道长的炼丹炉里。好大一只蜘蛛精,大伙儿都给吓岔气了,主人一连说晦气,这才急忙迎娶的新夫人呢……”
    旁边胆大一点儿的家丁,一左一右瞥了眼,手里还掐着一个大灯笼,围过来怪声怪气道,“原先还以为那位娘子是个有福气的,甫嫁过来少东家便顺风顺水,啧啧,哪里有人想到,她竟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妖精……”
    “就是,也不知道背地里吸了咱们东家多少精血,我听人说,男人的精血呀,对妖精们来说是最为滋补的了……还有那个和合双修呀……”
    家丁们叽里呱啦一阵絮叨,我目瞪口呆。
    眼见家丁们越聚越多,也不知何时来了个管事的,左右推搡了阵子,扯着那副公鸡嗓子四处叫唤,“怎么了怎么了,都不干活了是不?等会少东家来了,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扣银子的!还不都给我回去做事?”
    众人乌拉一声散开,那管事的回头见只我一人站在门口,便是对着我笑吟吟道,“这位公子可是来参加东家婚宴的?可有请帖?”
    我略略停下步子,撑着眼看他,轻轻摇头。
    他抽了抽嘴角,仍旧把我挡在门边,颇不死心问我,“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是?”
    我撇了一眼他挡住我的双手,不以为意笑了笑,“厄,我不过来寻你们家少夫人。”
    他便是有些个惊慌,语气慌乱着道,“公子说笑了,少夫人还在自个府中,眼下尚未迎娶过门。”
    我呲嘴笑了笑,“我哪里要找你们那位虚与委蛇的新夫人了,不过是想找那名……唤作织妲的……”
    管事的吓得连连倒退几步,恰好我一脚踏上门槛,门边上挂了一枚小铃铛,忽而疯魔一般叫唤起来,铃声不绝如缕刺入耳中。
    伴随着铃声的,还有那管事的和众多家丁们,大伙儿争相奔走呼告,那管事的连面色都变了,话头也说不匀称了,只一味的叫着,“纳妖铃响了……他他他,是个妖怪!救命啊!快唤道长来,快快快……”
    我已然当仁不让步入屋里,几个仆人吓得抱作一团,抖得和筛糠一般,看着我竟一副求生赴死的模样。我还没走近几步,已经全部跪倒在地,杀猪一般叫唤,哼哼哈哈、呜呜咽咽道,“不关我们的事,都是、都是少东出的主意……大人、大人饶命啊……”
    也不知是哪里练就出来的本事,我一把软剑舞得瑟瑟生风,洋洋洒洒好不恣意,再顺势踢倒几名家丁,凶神恶煞道,“你们少东忒不是人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倒好,把自家娘子给供出来。织妲平白养了一头白眼狼。你们把他给我叫出来,我要把他活活变成一头猪!”
    九重天就曾经有那么一个典故,说是有一名主管天河的天蓬元帅,腾云驾雾的本事很是高超,一把九齿钉钯挥得甚好。有一次,因醉酒闹事,调戏了天庭上的嫦娥,被逐出天界,天帝还不解气,把人家好端端一个帅气元帅,给惩罚着投了个猪身。
    我本就觉着天帝的这个惩罚是一个很不入流的手法,见今想起来,方觉着这手法委实解气,横竖挑不出一个错处来。
    迫于我的淫威之下,家丁哆哆嗦嗦的给我指出来一个方向,我提着一把软剑风风火火闯进去,怒不可遏踢开房门,朝着少东劈头便砍。
    哪里晓得从门边窜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斜着挥过来一把拂尘,差点儿把我的剑给劈飞开去。我手腕震了三震,掌心隐隐发痛。
    道士一把胡子白得发亮,可惜只有仙风道骨的表皮,却没有那般仙风道骨的脾性,拿着拂尘朝我淅淅沥沥一阵怒喝,“叱!哪里来的小妖,坏了老身的好事!”言毕,又把拂尘一挥,竟直逼我门面而来,一招一式皆是痛下杀手的狠招,招招都切向致命。
    那少东躲在道士身后,一躲一闪,逃得很是狼狈。顷刻,那道士一呼百应,忽而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不少年轻力壮的道童,将我四周围团团围住,我持了软剑,与他们斗做一堆,剑气许久没有使得那般畅快凛凛,打得很是酣畅。
    过不了多久,道童们便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我正把师父口传身教的一套剑法使得淋漓畅快,眼见自个稳稳当当占尽上风,正正要收了剑气,却见西南一角里头,老道长不知从哪儿晃荡出一个绿莹莹的闷葫芦来。那闷葫芦貌不惊人,却是个戾气十分的仙器。我不留神,罩了一个恍惚,便被那葫芦的光芒摄去了心神,再定睛一看,左腿便是硬生生受了一刀。
    葫芦喝了血气,猛烈的震动起来,老道长手上使力,却被反噬,手腕吃痛,再是握不住,一个手抖,葫芦便脱了手。
    这边厢我正巧隔开乱七八糟的刀枪棍棒,道童们摆了阵法蓄势待发,我抵着脚痛,将剑气舞得恢弘,对着道童们借力打力,打得很是吃力。
    另一头,葫芦翻了两个身子,竟在开口处滚出来一缕气泽。再晃眼一瞧,那缕气泽在葫芦口处积聚,缓缓凝成人形。眼、耳、口、鼻渐渐清晰了,化出来一个粉黛盈腮的女子。
    在场的人皆被吓出一身涔涔冷汗,即便是我,也被唬得吓了一跳。眼见那缕气息跳脱出葫芦口,眼见它化成了人形,又眼见她朝着那书生处疾驰,大伙儿心都快跳出来,便是等着那书生血溅当场,命丧黄泉。
    那边分了神,这头我又不当心被一枚乱箭刺中心口,牙关隐隐发酸,噗嗤吐出来一大口鲜血。老道长适时跳出来,举着拂尘向我一扫。
    拂尘来势汹汹,我再挡不过,眼睛一闭,堪堪要受他一鞭。
    我全身也不过仅余下闭眼的力气,闭上眼,时间流失得很快,仓促之间,只隐隐察出有股掌风,自远处袭来,掌风里头,还夹杂着些熟悉的气息……
    我双眼酸胀得很,还未来得及睁开眼,便是跌入一副刚强的怀抱里,再动弹不得了。
    师父一双手将我搂得牢靠,须臾之间,掌风已把那名老道长劈得老远。
    我抬起眼,正巧对上师父阴翳的目光,里头似涵养了一汪汹涌的海水,有什么在急切的涌上来,翻覆着,像要把我吞噬在里头,永远再不要出来。
    我低着师父的胸膛,嗓子发干,涩然说不出话来。
    师父脸色不甚好看,却只将我看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娃娃,一只手紧紧抱着我,只腾出一只手与那道长斗法,其间还要防范时不时蹦跶出来的人数众多的道童们。
    我被师父抱在怀里,被眼前的这么一个景致给震惊得无以复加。
    自打我认识师父以来,便从未见过他这般大开杀戒的模样。师父紧紧抿着嘴,不置一词。我与师父相识那么多年,深知他抿着嘴,定是心情不爽。我夹杂在战局里头,觉着自身处境甚为狼狈,只傻傻伸出一只手,想拨开师父眉前的碎发。
    我颇为心急道,“师父,别打了……”
    师父一双眼看过来,眼神迷乱,喃喃唤着,“小猫……”
    我双手松松搂着师父的脖子,茫然望向两旁,眼神溃散。
    那头书生也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把短剑,执在手中,向着四面八方的空气胡乱飞舞,活像是痴障了一般,嘴里不断说着,“你走开,走啊,别过来!”
    那缕好不容易由着万年修为聚集的人形在强光中闪躲,气息渐渐微弱,却还是向着书生的方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声声唤着,“董生,董生,你忘了我们在船上如何相识吗?你忘了织妲了?”
    那织妲步步紧逼,眼见要逼近书生,只半尺的距离,谁也没料想,会是这般的结果。
    书生拿了短剑,乱挥一气,就在某个间隙,剑柄插入扑过来的织妲身子,剑端没入织妲心头,剑的另一头,还架着董生微微颤抖的手。
    师父面色苍白。
    我被突如其来的场景震慑住了,心头涌上来千头万绪,攀在师父颈项的手无力垂下,气血上涌,眼前一黑便是晕了过去。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