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船

手臂一挥，那叠照片顿时纷纷扬扬地落满了楼梯。
  常洛捡起落在自己脚边的一张照片。是何太原在特别观察室里的照片。他的脸模糊难辨，变形地紧紧贴在玻璃上，张嘴大叫。脸上惟有三个骷髅般的大洞。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再看其他照片，也是其他失踪者的相关照片，包括邹兰前段时间模糊症状严重时的样子。
  这时，那个拿照片的医生恼羞成怒，一掌重重抡在凌榛榛脸上，怒吼说，“你这个杀人的怪物！怎么这样不知好歹？”凌榛榛披头散发地撞在墙壁上，痛得咬住嘴唇。
  常洛大步跑过去，提着那个医生衣领用力摔出去，叫道，“你滚开！”然后拉起凌榛榛往外走。
  走廊前方，颜姝静静挡在他们面前。
  常洛看着她的眼神里有怒火，“你在干什么？这群人简直就像是在虐囚！”
  颜姝冷冷说，“邹兰和徐婉已经恢复很多了。这就证实了失踪的人都和凌榛榛的记忆有关，我们在尝试着恢复凌榛榛对已经失踪者的记忆。”
  常洛说，“但你们不能这样粗暴！榛榛，她又有什么错呢？”越过颜姝准备出去。
  颜姝问，“你要带她去哪儿？”
  常洛说，“不用你管！”
  颜姝心里掠过一丝难堪和酸涩，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说，“你难道不知道这里一条一条都是人命吗？你难道不想让你的好朋友孟川回来吗？”
  太阳正好，明媚而不炽热。蛰伏了若干阴雨的日子，街上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喜气洋洋。
  “谢谢你肯陪我出来喝咖啡。”常洛轻轻向对面的女孩说。
  凌榛榛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搅拌卡布奇诺，“是我该谢谢你。”她依然客气而冷淡。
  “加2.5块方糖，味道刚刚好。对不对？”常洛把一块方糖剖开，递过去半块。
  凌榛榛的手似乎微微抖了一下。但这或许只是错觉。她琥珀般的眼眸里悲喜不露，“为什么要2.5块？我从来不加糖。”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有个朋友曾经告诉我：人如咖啡。过得幸福的人往往喜欢加糖，心里苦涩的人往往不加糖。”常洛回想起凌榛榛以前趴在颈边温柔轻笑的快乐模样。
  她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淡淡说，“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心里苦涩？”
  “我说错了吗？”常洛深深凝视她的双眸，想要穿越岁月的迷雾，一直看进她的心里。
  凌榛榛侧头看向窗外，街上情侣甜蜜地依偎着走过，仿佛那热情永不会褪色。
  常洛忽然伸出手，把凌榛榛的手和捧着的咖啡杯一起紧紧握住，“榛榛，你还记得我对不对？你根本就没有忘记我！”每一次常洛努力接近她的内心时，她都会逃跑。这一次，他决心要弄明白心中的疑惑！
  “咣当——”凌榛榛猛然地抽出自己的手，咖啡洒落一地。她抬起眼睛复杂地看了常洛一眼，立刻垂下眼帘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常洛还是从她镇静的背影里读出一丝无措。她一定还记得我吧？常洛揣想。但转念又想，如果她还记得我，怎么会这样无动于衷？又一个念头浮上来：有必要弄得那么清楚吗？无论她是否记得，我都是爱她的。从今以后，好好呵护她，忘记从前的一切有何不可？
  一张女人的笑脸近在咫尺。常洛狠狠地被吓了一跳。
  一个古怪女人，正隔着玻璃对他咧嘴而笑。那双大得惊人的眼睛深邃难测，宽阔的脸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常洛愣了一下——好眼熟，她是？
  是那个越南女人古之优！那次噩梦般催眠术的施术者！
  常洛的心猛烈地跳起来，腾地站了起来，追出去。
  阳光耀眼，大街上熙来攘往，但哪里有那个身披流苏披肩的越南女人？
  过了半晌，凌榛榛轻轻来到他身边，疑惑地打量他紧张的面孔，“你还好吧？”因为刚才那件事，她的语调还显得有些不自然。随着他搜寻的目光朝四周看看，“你在找人吗？”
  常洛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勉强笑着说，“没什么，我眼花了。我们回去吧。”
  常洛走了几步，却发现凌榛榛没有跟上来。她在原地站着不动，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光芒，浑身微微颤抖。他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发现刚才自己遍寻不见的古之优正悠然坐在路边的雕花铁椅上，怀里仍然搂着她那只眼睛发绿的黑猫。她显然不打算走开，或者说本来就是来找他们的。
  古之优意味深长看着她笑了笑。凌榛榛露出恐惧的神情，“啊”地低呼一声，倒退一步。
  古之优的声音依然生硬如当年，年龄也依然暧昧。似乎这些年的时光在她身上停滞，一点不曾改变什么。“又见故人。不打算过来叙叙旧吗？”
  那种凉浸浸的感觉顿时在这喧嚷的大街上弥漫开来，似乎连阳光也黯淡了。
  常洛挡在凌榛榛身前，硬起头皮说，“我们正想找你呢！”
  古之优用一种玩味的奇特眼神看了常洛半天，“你知道，我这次回来见到的最奇怪的事情是什么吗？”
  常洛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想跟你确认一下当年在Summer Flower上的那件催眠案！就是你对她，榛榛做的那件。”
  古之优也不理他，自管自地说下去，“我最惊讶的，就是看见你居然还在这个世界上！哈哈，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这是为什么呢，嗯？”她形象古怪、声音刺耳，但周围来往的人都仿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三个人，仿佛处于某个异次元空间，与环境割裂。
  常洛琢磨她这句话的意思，一切猜想得到证实，不由浑身如同坠入冰窖之中，“你什么都知道！这一切果然都是你干的？你当年到底对凌榛榛做了什么？”
  古之优异常大的眼睛逼视着常洛，冷笑说，“你错了！你到今天还不明白吗？我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难道当初我不是顺应你的心意吗？我的催眠术可以赋予某种念力以强大的超能力，却并不能无中生有！”
  常洛心中一震。不错！是自己起了离弃之心，却反而残忍地抹去凌榛榛的记忆。所谓“不忍心看见榛榛哭泣”，不过是为了自己心安理得地离开罢了。可他有什么权力那样做呢？
  “即便你想惩罚我，又为什么要连累无辜的人呢？现在，不但Summer Flower消失了，当年船上的人也几乎全都消失不见了！”常洛沉声说。
  古之优冷冷说，“我可没有下那样的诅咒。那样宏大的催眠，不是我所能左右的！”
  常洛一怔，看着她高深莫测的脸孔，不大相信她的话。
  古之优说，“如果是我做的，我一定承认。可是，我当初的催眠，只是要这个女孩子忘记你而已。她忘记你的一刻，就是你彻底消失的一天！”说着眯起眼睛打量凌榛榛和常洛，“真是奇怪啊，怎么你们还在一起，而她还没有忘记你呢？”
  常洛呆呆伫立，“你说什么，榛榛她……”
  古之优的目光锐利地切过凌榛榛镇定的外表，把她看穿，“没错！你还在这里，她就一定还记得你！”
  常洛虽然早已想到这个可能，但这时仍然心里某处“喀嚓”一响，心神震动。他猛然回头盯住凌榛榛。她脸色苍白地咬着嘴唇，垂眼看着地面，指尖微微颤动。显然内心也是动荡不安。常洛轻轻叫她，“榛榛，你真的，还记得我吗？”
  凌榛榛脸上的冰冷面具一点点融化，悲伤脆弱的神情慢慢浮现。浸润了莹然泪光的眼睛缓缓掠过常洛的脸，看向人群的尽头，淡淡说，“忘记或者记得，有什么分别吗？”
  这一句话，使常洛心中最大的疑团尘埃落定。往事的烟尘轻卷，让他眼前浮起一片温热的模糊。他哑声说，“原来，你真的一直都记得我。”
  凌榛榛抬起头，伤感地看着他，一如五年前在Summer Flower上，“对，我记得你，一直一直都记得。当时我催眠出来，故意装作不认识你的样子，从你面前走过。看见你松了一口气的开心模样，我心如刀割。从那一刻起，我忽然就明白了：你根本就不需要我；我对你来说，只不过是负累而已。我决心，这辈子再也不要打扰到你……”
  常洛忽然觉得揪心疼痛，好像有一大堆体积巨大的辩白，堵在喉咙里，偏偏又倒不出来。只能喃喃重复说，“不，不是那样！只是那个时候我不懂！原谅我，原谅我！”
  古之优玩味而不乏恶毒地看着常洛，“真是感人的一幕啊！不过，她终究有一天还是会忘记你的！你存在于这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常洛愕然抬起头，“什么？”
  古之优看来不像是在开玩笑，“那种遗忘术是催眠术中最霸道强悍的，不可抗拒！凌榛榛对你的爱真是执著得惊人，才直到今天也没有忘记你。可是，你记住：她终将忘记你，这结果不可改变！”
  常洛呆了一呆，露出苦笑，喃喃说，“你早该忘记我了。可以让自己过得快乐些。”
  凌榛榛用淡淡忧郁的眼神望着他，没有回答。
  古之优浅笑说，“看来你已经有些后悔了。哈哈，我喜欢能悔过的年轻人。既然这样，那我就给你指点一条明路吧！”
  常洛眼睛一亮，“什么路？”
  古之优的笑容既诚挚却有带有邪恶味道，“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选：第一，顺其自然，那个女孩子把你忘掉后，就会痊愈，当然，你就不复存在了；第二，你如果不想就这么消失，那就让那个女孩子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