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成珏

非雾非烟


进了重重宫门,天家气派,自然非比寻常,只觉满目金碧辉煌,只是不敢抬眼一望。二太太带着冰弦,紧跟着领路的小太监,敛首向着钟粹宫行来,一路上轻步疾行,生怕行差踏错。自钟粹宫角门至偏殿前停下,才敢喘了口气。小太监前去通报,一个粉衣宫女掀帘子进去,不一会儿一个年纪略大一些的宫女出了门走至身前,听着那花盆底一步一步临近,二人依旧垂首而立。
    “主子说了,请太太和姑娘进去!”
    二太太答了“是”,这才带了冰弦进殿来,一进门,一股熟悉的暖融融的幽香盈满呼吸,冰弦差点落下泪来。只见那宫女上前叫了声“主子”,便立在坐榻旁,榻上端坐一位宫装丽人,不觉十分艳丽,却是灵秀逼人。二人知是惠贵人,便磕头行了大礼。那宫装丽人走下榻来,搀起二太太,只叫了一声“太太”,便呜咽不成语。二太太也不由落下泪来,“还请主子多珍重!”
    梨惠点头拭了泪,拉着二人在一旁方桌边坐下,冰弦不能落座,便站在二太太身后侍候。
    梨惠吩咐了沁心去沏茶来,向二太太道:“家里……老太太可好?”
    “托主子福,老太太身体康健,就是时常念叨着主子!”二太太恭敬答道。
    “好!我也念着老太太和家里人,只是不得侍奉左右!”梨惠说着,又要落下泪来,二太太忙解劝道,“主子保重贵体,便是对老太太最大的孝顺了,凡事要看开些才是!”
    梨惠赶忙收了泪,笑道:“我这里一切都好,小阿哥也好,劳太太回去转告家里,不要总惦着我!”
    二太太点头答应了,又絮说了一些琐事,因想着梨惠与冰弦主仆从小情同姐妹,这多年未见,定有许多私房话要说,便推说要解手,顺便在这院子里看看,好抽身出来。梨惠会意,叫了个小丫头领着二太太出了殿门。
    待人退了出去,冰弦立刻扑在梨惠脚下,忍了多时的泪此刻倾泻而出,“小姐!”梨惠也忍不住落了泪,将她扶起,“好妹妹,好容易见一面,快别这样!你是跟我从自己家一路走来的,就是亲妹妹。如今,府上待你可好?”
    “好!我如今跟着老太太,府里对我很是照顾!”
    “那我就放心了,府上其他人……都还好吗……”
    冰弦知道,梨惠定然还是放不下前尘往事,便说,“好,都好!大爷进了太学,很得赏识,老爷也不似从前那样总说嘴了!”
    梨惠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如织……现在跟了大爷,也有了身子……”
    梨惠一愣,终是淡淡一笑,“也好,如织是个妥当人,可让他收收心!”
    冰弦深知那淡若梨花的一笑底下,藏着多深的痛,可也无可奈何,“小姐,家里处处都好,只求小姐保重自己,那无关紧要的事,就都忘了吧!”
    这冰弦本是梨惠从家里来时便跟在身边的贴身丫鬟,进了纳兰府后,也一直寸步不离的侍奉,忠心耿耿,梨惠便只当她是亲生姐妹一般,有了心事也只向她说,而且每每她的解劝才能听到心里。
    冰弦自小失了父母,打记事儿起心眼里便只有一个小姐,小姐待她亲厚,她也感恩戴德,凡事皆尽心尽力。小姐心性纤柔,她便时常规劝,别人不敢说的话,她也无所畏惧,小姐知她是真心为主,因此她的话倒肯听。如今咫尺天涯,不能时时在小姐身边照顾,小姐一人处在深宫,举目无亲,而且这宫中人多事杂,许多事更是想不到的,小姐又是如此心性,着实令人担心。如今虽说是圣眷正隆,可也得步步留心。那些个不相干的事,最好是能忘则忘,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天意如此,又何必庸人自扰,苦了自己,难免也带累旁人。这一段时日,倒是没有再见那送信的小公公进府,可见,小姐也是看开了的,因此才敢大胆劝这么一句。
    梨惠知她是真心为自己好,也点了点头,“好妹妹,我自己心里是明白的,你放心吧……”正说着,忽听外头“哐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了,二人一齐站起身来,开了门,却是那外间门口的红地珐琅彩梅瓶倒了,去奉茶的沁心和解手回来的二太太碰巧正在门口,此刻正互陪着不是,梨惠和冰弦一时也没看明白,幸而那瓶子结实,竟是纹丝未动。冰弦帮着沁心把瓶子扶好,那沁心平日里聪慧机警,这在外人跟前出了差错,想必也是羞愧不已,红着脸,将茶小心翼翼捧至桌上,方退了出去。
    梨惠与二太太、冰弦又叙了片刻,梨惠将前日得的西洋参交与冰弦,叫带回去孝敬老太太,二人千恩万谢地收了,瞅着时辰不早,便要告辞离去。又是一番难舍难去,好容易收了泪,二太太带着冰弦却行而退,出得门来,忽又想起了什么,折了回去,叫冰弦在庭中稍候。梨惠正端起一旁的茶,刚送至嘴边,见二太太折了回来,神色颇为怪异,知是有要紧的事要说,立刻离席站起,“太太有事?”
    二太太凑至身前,耳边低语,“有句话得嘱咐姑娘,宫里不比家里,凡事千万要多留些心……”
    梨惠点点头,这折回来就为了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
    二太太见梨惠仍是茫茫然,便索性说道:“姑娘对身边人也要留些心,刚我解手回来,见那个奉茶的姐儿站在门口,端着茶也不进去,耳朵贴着门,我走近了她也未曾注意,我拍了她一下,她竟慌得碰倒了瓶子……”
    梨惠心里一凉,愣了愣,脸上失了血色。
    二太太见状,忙笑了笑,“也不是那个意思,宫里的人自有分寸,论理我们不该多说,只是姑娘年轻,有些事……姑娘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就是给姑娘提个醒儿,天不早了,不打扰主子休息了,贱妇告退!”
    二太太回了府,自向老太太和各房太太禀告了情况,说惠主子在宫里如何得宠,吃穿用度如何周全,各人听了,也都心安,只说大姑娘有福。至晚间用过了晚饭,二太太才将花瓶之事向老太太说了,老太太叹口气道:“这也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这里头的事儿,谁又能说得清,兴许是咱们多心了呢!”二太太听说,也只得放下心来。冰弦见了旧主,了了一桩心愿,心里也安定了不少;但又思及小姐在宫里孤身一人,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小姐如今年轻得宠,可倘或有一日行差踏错,失了圣眷,以小姐的秉性,在那冷意森森的城里,又该如何自处,不由又心惊胆战。思虑纷繁,只是没个头绪,便也只好放在一边,照旧得打足了精神应付各种差事。
    再说纳兰容若,本就是天纵奇才,进了太学之后,诗书骑射,皆在上等,颇得国子监祭酒徐元文的赏识,这徐元文乃是先帝顺治爷钦点的状元,清风傲骨,才高八斗,对容若却是另眼相看,曾向其兄徐乾学言道:“司马公贤子,非常人也。”明珠时任兵部尚书,仕途顺畅,意气风发,对这个长子也是寄予厚望。见他不负重望,也甚为安慰。朝中正因撤藩之事吵得不可开交,便也无心多管。容若这一日得闲,纵马出郊游了一圈后,仍来到“游鸿轩”,赏店中珍奇,顺带与那店主白老板品酒谈天。
    “大公子天纵英才,如今初入太学,便已是才华毕露,他日定会青云直上,前途无量啊!”
    “白老板过奖!容若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哪里称得上什么天纵英才,一切听天由命罢了!”
    “哎!公子过谦了,谁人不知那国子监祭酒徐大人乃当朝饱学之士,先帝曾赐他乘坐御马,当今圣上也称他为难得之才。徐大人一贯为人耿直清高,连他都对公子赞赏有加,可见公子之才学实非同一般哪!”
    “哪里哪里!汉家文化博大精深,岂是我等小儿三两天就能窥其一二的,今蒙徐师父抬爱,实乃幸事,容若自当勤勉发奋,不负师恩!”
    “明年春闱,这主考想来定是徐大人之兄徐建庵无疑,到时公子定能蟾宫折桂,一举夺魁啊!”
    “乡试殿试容若自然尽力而为,至于夺不夺魁,在天不在人,白老板既如此说,那就借您吉言吧!”
    二人说着大笑,对饮了一杯,白老板又言道:“有子如此,尚书大人定然也是甚为欣慰!怎的最近许久未见大人前来赏玩,想是公务缠身吧?”
    “最近朝中三藩之事闹得厉害,家父也是殚精竭虑,日思夜想,又与人商议,却还是不得良策!”
    “唉!这也真是劳苦费思,想来这为官也不是容易之事!”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本是臣子分内事,倒也称不上劳苦!”
    “大人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实在让人敬服!只是自古伴君如伴虎,圣意难测,臣子也不是好做的,倒不如我这从商之人清闲自在!”白老板摇扇而言。
    容若笑言:“那是自然,谁能比得了白老板悠闲自得!”
    “这三藩之事倒也够闹心,放着太平日子不过,竟妄想挑战天威,依我看倒是不自量力,成不了大气候,也不知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意思,难道真要大张旗鼓打一仗不成?”
    “只怕不会如此简单,圣上这次允了平西王征兵征粮之请,暗中却……”容若正说着,见那白老板虽摇扇饮酒,眼中却似点了灯火般一亮,不由心里一紧,这几杯酒下肚,竟如此不知轻重,说出这些许禁忌的话来,忙端酒一笑,“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些了,横竖有肉食者谋之,你我又何间焉!喝酒,喝酒!”
    白老板闻言,也是一笑,“也对,白某一介白丁,又何苦操这份闲心。只不过是怕起了战事,朝廷又要征捐收税,跟着吃苦而已!喝酒喝酒!哈哈!”
    “白老板倒不似如此悭吝之人!”容若笑言。
    “白某也不过是个俗人啊,一家老小皆靠这点营生过活,为这点钱财兢兢业业,奔波劳碌,哪里能如公子视钱财如粪土!呵呵!”白老板为容若和自己斟了酒,又言:“公子学业畅顺,将至弱冠之龄,府上也该为婚事作些考虑了吧!”
    “终身大事自然听凭父母做主!”
    “公子定得佳人相伴,到时白某定要讨一杯喜酒啊!”
    容若抱拳一笑:“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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