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成珏

喜结兰襟


莺飞草长,万物复苏。料峭春寒渐被层层暖意驱逐到九霄云外。那院子里的一树梨花,终于忘情地绽放开来,洁白胜雪,玲珑似玉,从窗格子里望过去,远远的像一幅画,又像一个梦。书案前,情不自禁又展开了那幅梨花图,当日梨树下吟诗对词,花映人颜,锦句连连。如今梨花又绽,人已难寻。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斜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如织捧了莲子汤进来,几个月的身子,还不太显,只是行动上自有万般注意,迟缓了些。容若接过汤碗,随口问道:“这几日身子可好?”
    如织凝视着他,柔柔道:“劳爷惦着,还好……”见他神色间倦怠不掩,又言道:“可是课业太重了吗?怎么看着这么憔悴?今日是奠雁之期,卢家的妆奁也快要送来了,爷还是……”
    “知道了,我自会珍重。”淡淡一句,冰封了下面所有的话。如织会意,自拾起汤碗出了书房。
    纳兰与卢氏两家,本就是门户相当,值此风云暗动之际,结为臂膀,对双方都是不二选择。况这容若与江梅,一个文武双全,一个才貌俱佳,皆是闻名远近的人物,谁人不说是天造地设。因此明珠请旨求皇帝赐婚,之后媒聘互访,合婚文定皆是一帆风顺,毫不耽搁。如今,吉期将至,两府里一派张灯结彩,可这主角心里却是两种光景。
    斜倚栏杆,江梅望着天上那一轮满月,眸子里盈满了月光。婚期将至,心里的那份忐忑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深重。父母为自己定的这门亲事,自然百里挑一,再好不过。纳兰公子是人中龙凤,倘若婚后能琴瑟和鸣,也不会屈了她那颗自小就清高傲世的心。可世人都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凡事若是十全十美了,连天也会妒忌,定不会善始善终。如今大喜临近,可总觉着这喜气中似是少了些什么,抑或多了些什么,让人无端觉得,像是一个人处在茫茫幽谷中,大雾弥漫,身旁皆是极好的景致,想要抓着些什么,一伸手却扑了个空,那样的无可凭靠。与母亲说起,母亲只笑说她是小孩子心性,大事在即,自然会慌张害怕,等成了亲便会尘埃落定,踏实下来。她也只得放宽心不作他念,何况这婚礼仪式繁复,各种规矩礼节均不能少,当日宾客都是些京城显贵,更不能在人前行差踏错,失了身份,因此近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那隐隐一丝不安便也抛在了脑后。
    展眼正日已到,明珠府早已红灯高挂,喜绸遍地。纳兰着了吉服,胸配红花,跨马而上,遥望一眼迎亲队伍簇拥的花轿,宣礼官一声“起步”,便向着卢府迤俪而来。喜乐叮咚,气象万千。路人皆让过一旁,屏气而望,只道这皇亲贵胄之家,果然气派非凡。
    卢府自昨晚起便备好一切,此刻江梅正被丫鬟婆子们围在中央,一件一件寓意吉祥的首饰配在身上,黛眉凝翠,绛唇如樱,待一切妆扮停当,母亲在身旁坐下,将腕上玉镯脱下,戴在她手上,“这是我出嫁那会子你外祖母给我的,到如今,陪了我也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我与你父亲虽有磕磕绊绊,却是细水长流,不离不弃。现在给你,将来你和你夫君也一定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摩挲着手上玉镯,泪眼莹莹,“谢谢母亲!”
    日近中天,一身喜服的静秋叩门禀告:“太太小姐,花轿到了!”
    这一句,江梅那眼里打转的泪珠便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卢夫人连忙拿帕子为她拭了,“这孩子,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又不是见不着了!快上轿去吧,别误了时辰!”说罢拿起妆台上的盖头,缓缓遮了秀颜。
    静秋小心搀了新人,一步步朝花轿走去,江梅生得婷婷如莲,且自小家教极好,这一身龙凤呈祥的喜服更是衬出玲珑身段,虽有盖头遮面,却也掩不住仪态万千。只行了这几步,围观众人便是一片轻叹,连那相府里见惯了佳人闺秀的嬷嬷们也不由含笑点头,险些忘了打起轿帘。纳兰痴痴望着那袅袅婷婷的红色身影进了花轿,想起幼时看姐姐出嫁的情景来。那时,他牵着她的手,躲在回廊尽头的雕花柱子后头,看着大红的花轿进了府,
    “梨儿,将来我也用那样的花轿来抬你!”
    身旁的小人儿却是一声嗤笑,“咱们住在一个府,哪儿用得着轿子!”
    “要用,要用!我要用轿子抬着你走遍全京城,让人人都知道梨儿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他拉紧她的手,坚定地说。
    “好!走遍全京城,永远在一起!”她回握了他的手,亦如他之坚定。
    ……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凝望着她。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她语含真挚。
    入宫前的那夜,掷地如金的承诺犹在耳畔……
    “大爷……”远青的一声提醒,将他唤了回来。新娘坐定,起轿回府。明珠府鞭炮齐鸣,道喜声、记贺礼声此起彼伏。婚礼间,更有皇帝钦赐如意锦缎等等由宫人送至,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好不气派。主宾皆是喜气洋洋,一派祥和。
    大婚礼成,宾客散尽。新房里,二人并排坐在帐下,喜娘呈上喜称,容若上前,执了喜称,挑起盖头,江梅下意识抬眼一望,四目相对,竟是似曾相识,恍如隔世知己,不由皆是一惊。江梅忆起他正是那日在“游鸿轩”所遇之人,遂知冥冥之中,原来一切早有安排,天赐良缘,原来如此。微微一愣,红云飞上脸颊,便赶紧低下头来。容若也回过神来,却不曾想起在哪里遇见过她,只觉烛光映衬下,这卢家小姐冰雕玉琢,如天人下凡,竟又比梨惠多了几分雍容。
    嬷嬷念着一句句吉祥话向帐内撒着红枣、栗子,喜娘端上子孙饽饽、交杯酒,待这纷繁的礼节告一段落,已至深夜,那喜烛已燃去了大半。容若静坐在榻上痴忘着那红泪滴答,紫玉钗斜灯影背,相看好处却无言。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江梅在袖中撕扯着那方喜帕,心乱如麻,母亲口中缠绵羞怯的洞房花烛如何是这般光景,难道是自己容貌不佳,或是举动失仪,不和夫君的心意吗?还是另有隐情……看着那红烛将欲燃尽,她只觉得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般,又焦又疼,却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刚欲提言,却听一声低唤:
    “梅小姐,折腾这些日子,可是累了吧?”
    “有父母大人操持,倒也无妨……”她轻声答道,转眼看到灯下那棱角分明的脸,一阵心跳。
    “今后纳兰府就是你的家了,不必拘谨!”容若起身说道。江梅正欲答言,却听:“今日想必是累了,你先歇着吧!我的课业还未完,去书房了!”言毕,转身出了内室,江梅听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上,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伴着渐远的脚步声,一滴一滴落在那腕间玉镯上。
    好天良夜,却是三处辗转难眠。
    寂寂深宫之中,梨惠倚在床头,看着月光投影在纱帐上,摩挲着手里那块玉佩,玉上盈盈一对比翼鸟直刺入心,“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题词犹在,事已全非。罢,罢,既是天意如此,便只求相安长久,各得其所吧。正欲睡下,却听外面一声响动,不由吓了一跳,忙问:“谁?”隔了许久不见动静,却听“喵呜”一声叫唤,原来是只野猫。虚惊一场,吁一口气,躺了下来,这冷意森然的宫廷之中,也只有这猫咪还是自由的。惊这一吓,更是睡意全无,不知怎的,就开始心慌起来,那日二太太临走之前如烟似雾的话在脑中纠结不已。自己虽没有多少机巧之心,可在宫中这些年,所闻所见倒也不少,何况自己待人一向有礼有节,即便圣眷隆厚也是敛气收心,不敢有丝毫越矩之处,多年来也不曾见罪于什么人,沁心也是自第一次有孕时便被拨来侍候自己,几年来尽心竭力,从没出过什么大的差错,只怕是二太太多心也不一定……想着想着,只觉着思绪纷乱如麻,一时竟不知从何理起,之前的点点滴滴却又隐隐在脑中闪过,竟似有一张大网罩了过来,直箍得人透不过气。恍恍惚惚中,便已幽幽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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