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成珏

别有根芽


暖暖春阳透过层层纱帐照了进来,正打在那案前书卷上,泛起一片诗情画意。那画上的梨花,清淡至极,却有股子什么力量,直闯入人心里去。“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斜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一旁的题字亦是行云流水,浓淡相宜,却似透着笔笔痴心,字字无奈。江梅凝望眼前字画,心里只觉有利刃划过一般,自幼饱读诗书,又怎能看不出这句子里再明白不过的意思,之前的种种不安终不是空穴来风。如今见着了这不安的根源,倒反而安下心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是自己不够好,也不是他生性冷淡,而是相逢恨晚,难忘前情。这词里的女子,也定是一位蕙质兰心的幽幽淑女,只是不知是何原因棒打鸳鸯,也不知她是否还在人世。百般呵护中长大的江梅,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无奈,也隐隐感到,今后将要面对的,只怕不是静秋口中简简单单“风花雪月,如诗如画”的日子,一种沉重压上心头。
    “你在这探头探脑地干什么呢!”外间静秋脆生生的呵斥声打断了思绪。
    “我……大爷让我找大奶奶!”
    “那还不进去,在这装贼啊!”静秋没好气地回道。
    “我……”
    “静秋,休得无礼!”收好画卷,江梅自打起帘子走了出来,看见端着茶盘的静秋正和容若的小厮远青争执,不由心中暗笑,不知怎的,这二人自打相识以来,一见面便是狭路相逢剑拔弩张,真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静秋见小姐吩咐,便不再理论,将茶盘放至桌上,扶江梅在桌边坐下,“奶奶,我刚沏茶回来看见他在门口踱来踱去缩头缩脑的,不知道要干什么!”
    江梅静静听完静秋禀告,才淡淡向远青问道:“可是有事要说?”
    远青遇上伶牙俐齿的静秋,这半天不得开口,突然听主子问起,竟有些语无伦次:“我……呃……回奶奶话,爷说,今儿晌午时分来了几个要好的朋友,这会子正在叙旧,晚间只怕回来的晚,让您不用等他,自个休息……”
    江梅略一思量,抬头莞尔:“晚些没事,既是来了客人,自该好好招待,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反正我也没什么事,等他就是了!”
    “呃……呃……大爷说不用了,兴许几个人酒酣兴浓,不……不回来了也说不定,爷让您好好休息,不用等他!”远青那里已是一头冷汗,大爷自己不愿意回来面对新奶奶,把这么个难事推给自己,真是无可奈何。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个天仙似的奶奶,行事又大方得体,府里上下交赞不已,私底下都说比当年的表小姐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何大爷却避之唯恐不及。
    “这样,也好,让他自己注意身子,酒多伤人!”江梅说道,“你去吧!”
    “是!”远青拭了拭汗,正待退出。
    “等等!”江梅远远看着院中梨树,突然想起了什么。
    “奶奶还有什么吩咐?”远青放下了心又吊了起来。
    “你们大爷,喜欢梨花吗?”
    “呃……回奶奶,是!”远青心里一惊。
    “为什么?”江梅追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远青一边搔首,一边竟不自觉地重复着江梅的话。
    “呆子,奶奶问你呢,你瞎念叨什么!”静秋见他那一副猴样,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啊,因为好看!梨花好看!”远青绞尽脑汁,算是想出了一个他认为最好的答案,随即赔上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静秋见了,不由“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却见小姐脸上竟似有一层冰霜笼着,便连忙用帕子掩了口,敛了神色。
    “梨花好看!”江梅重复着,语气竟像是极端疲惫的叹息,静秋是越发摸不着头脑,怎么今日这两人都这么奇奇怪怪的,小姐的神态更是她从未见过的,在家时夫人曾说,等小姐成了亲就会长大,难道长大了就会变成这样……
    “知道了,你去吧!”江梅收了心绪,吩咐道。
    “是!”远青似得了特赦一般,急忙退了出去。
    “小姐……”静秋担忧地望着江梅,没有旁人在的时候,静秋还是习惯叫她“小姐”。
    “没事!”她回头淡淡一笑,“梨花虽美,却耐不得严寒,寒冬腊月里,只有梅花才能暗香依旧,傲然枝头!”看了眼迷茫的静秋,又起身说道,“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出去走动走动吧。”
    “好!小姐想去哪呢?”
    “如二奶奶的身子重了,去她那坐坐吧。自打那日见礼后,就没怎么瞧见她!你去收拾几件上好的衣服首饰,还有家里带来的补品,咱们这就过去!”
    “是!”静秋见小姐进了纳兰府后,头一回有这么好的兴致,便急忙应和道。
    却说这朝中正因三藩之事吵得沸沸扬扬,自太皇太后从汤泉回来后,皇帝的意思便渐渐明晰起来,少年天子,意气风发,卧榻之旁又岂能容他人酣睡。虽是面上不动声色,可有心人早知圣意何从。冲龄即位,弱冠之年巧擒权臣,件件都干得干脆利落,英明果断,那些两朝老臣们也不得不在心里赞一句万世英主。可这三藩之事关系重大,几位藩王都是当年开国功臣,先帝御赐半壁江山,如今国运初隆,人心未稳,此时贸然收回,只怕会酿成大祸。太皇太后倒像是不闻不问,真的要颐养天年一般,索额图几次觐见,都不过说起些宫中府中的琐事,皇后所说的“清静和平”,也让人难以捉摸。
    几位藩王那边也是步步紧逼,尤以平西王吴三桂为甚。这位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传奇将军,如今已过天命之年,却要与天叫板,几次上书要粮要兵,催逼之意昭然若揭。虽说远在边疆,倒似对京中之事了如指掌,他必是断定了皇帝要与他一较高下,才索性放手一搏,一介赳赳武夫,有如此才智和推断,叫人不由惊疑,想必身旁有什么料事如神的高人指点也不一定。
    皇帝日理万机,近日也很少召梨惠过去,不过有小阿哥相伴,日子倒也过得充实不少。生子当日晋了贵人位分,嫔以下本是没有封号的,可皇上破例御赐封号“惠”,已是天恩浩荡,自当感激不尽。
    时隔不久,便传出坤宁宫有喜的消息来,皇后自三皇子夭逝后,一直身子虚弱,此番受孕真是上天垂怜。中宫无所出,向来是皇室大忌,值此动乱之时,这消息真是如久旱甘霖,给恭严肃穆的紫禁城带来了无尽欢喜。皇帝素来敬重这位秉性聪慧善良的皇后,此刻得知喜讯,也不由欣喜不已。前几位皇子早殇,如今只有梨惠生有大阿哥,子嗣寥落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若是皇后能生养皇子,嫡系所出,自然是众望所归。
    皇后一向待人宽厚,又是名门所出,人皆敬服,自消息传出后,上自太皇太后,下至各宫各院,都立即送上贺礼以表心意。梨惠感念皇后几次来探望之恩,也赶忙预备了一颗东海夜明珠作为贺礼,又思及各宫所上奇珍异宝自是不少,若是只有这寻常珠玉只怕不足以表达心意,便亲自绣了一副百子图想要随贺礼奉上。这一日正待与沁心去坤宁宫拜见,快到坤宁宫,只见有官员模样的人正经宫门而出,便避在一旁,等人走远了,才向宫门走去。
    “那是什么人?”梨惠随口问道。
    “回主子,是国相索大人。”沁心小心翼翼抱着百子图锦卷答道。
    “他就是皇后的叔父?”
    “回主子,正是。”
    “噢,你认得他?”
    沁心步子一顿,颔首答道:“回主子,奴婢以前在皇后宫中见过索大人!”
    “对,你以前是坤宁宫的,我怎么忘了!”梨惠一笑,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回主子,是康熙四年。”
    “康熙四年,那时候皇后还没有进宫吧!”
    “回主子,是的,那时候奴婢在浣衣局。”
    “那又是怎么进的坤宁宫呢?”
    “回主子,是皇后娘娘见奴婢的女红做得不错,才将奴婢调至宫中!”
    “噢,这么回事,你的手是巧,绣什么像什么,也难怪你有福!”梨惠顿了顿,“我记得你是正红旗的,家里的人都好吗?”
    “托主子福,家里人都好!”
    “嗯,那就好!有你这么个争气女儿,也是他们的福气!”
    “谢主子夸奖!”沁心恭敬答道,抱紧了胸前的锦卷。
    进了坤宁宫后,梨惠奉上贺礼,皇后素来喜欢绣品,对梨惠的绣工也是早有耳闻,因此对那夜明珠不甚在意,倒是对这百子图爱不释手,称赞不已。梨惠知皇后向来身子不好,如今身怀有孕,更是不能劳累,寒暄了一会儿后便告退出来,与沁心在御花园赏玩一番,方回至宫中。
    容若这里假托友人来访,骑马在京中闲逛,心里是五味杂陈,万般纷乱。卢家小姐才貌俱佳,府内外有口皆碑,可她越是温婉贤惠,自己就越想躲着她。明知这不是长久之计,却也无心再去假意敷衍。信马由缰,渐至郊外,看着草木欣欣向荣,满心的烦闷才解了些。正停下步来,让那马儿嚼些青草,只见一匹飞骑疾驰而过,险些惊了吃草的马,不及细看,已经飞奔出去,想必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竟比那六百里加急的战报还匆忙。调了调缰绳,却见绿草间一样白的东西明晃晃地耀眼,自马背上侧身拾起,竟是一块银元,定是刚才那人掉的,拿在手中翻看一回,见底面上印着一只飞鸿,正是“游鸿轩”的标记。容若略一皱眉,白老板自称在京城之外再无亲友,如今这么匆忙地出京又是所为何事。不过又一想生意人家向来交游甚广,何况白老板为人大度,这又接了什么大宗买卖也不一定,市井商民,靠自己本事过活,倒也自由自在,有滋有味。胡思乱想间,却听身后似有呼唤声传来,勒马回头,见是远青和另一个小厮急匆匆追来,气喘吁吁地禀报:“爷,奶……奶奶叫您回去,如……如二奶奶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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