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成珏

相逢不语


黑沉沉的天,忽地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仿佛离人的泪,哀哀欲绝。
    皇帝负手立在坤宁宫的庭院里,雨水自辫梢到袍角,滴滴答答,再落到地上,摔成一串串句点。院中一棵梨树在雨丝里瑟瑟晃动着,几颗还未成熟的青梨随着枝头忽上忽下,贪恋着母枝的温暖。
    “皇上,求您了,您回去吧!为了大清国,您可要保重龙体啊!”李德全跪在雨里,拉着皇帝的袍角劝道。
    皇帝却是一动不动。
    “甭劝了,”太皇太后自后走来,叹了一声,“让他立着吧!我们回去!”因是落雨,早有轿子替了肩舆,太皇太后与太后登轿而去。
    皇帝不进屋,李德全领着众奴才,也只得在院子里陪着,一旁索额图也垂首站着。婴孩稚嫩哀痛的哭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引得人心一颤。
    “皇上……”李德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都下去!”
    “皇……”
    “下去!”
    “嗻!”
    “索额图留下!”
    李德全带着众人退出院去,索额图走至皇帝侧后。
    “皇后临盆前,只有你一人在身边?”
    “回皇上,是!”水顺着额角流下来,分不出是雨是汗。
    “怎么回事?”
    “回皇上,娘娘的身子向来不好,最近辛劳成疾,本想唤臣来……”
    “辛劳成疾?朕不是不准她再管后宫琐事了吗?哪里来的辛劳?”
    “这……”
    “嗯?”皇帝冷声问道。
    “呃,皇后倒是提起长公主来给平西王世子求情的事……世子……啊不……吴应熊伏法后,长公主……长公主心中哀痛太甚,娘娘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怪不得她不停地说对不起……”皇帝低语道,“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索额图拭了拭脸上雨水,见皇上面色稍解,便扶皇帝回了殿内。一旁侍女赶忙递上热水手巾,被皇帝挡了回来。
    “皇后还说什么了?”
    “娘娘……娘娘很是担心小皇子,臣以为,娘娘最放不下的,就是小皇子了。”
    “她一生为子为夫,何尝为自己打算过……”皇帝看着简约贞静的坤宁宫,飘渺言道。
    皇后于乾清宫停灵三日,上谥号为“仁孝皇后”。乾清门至隆宗门外布置皇后仪驾,皇帝及妃嫔、宫人等一律成服,王公、大臣和公主、王公福晋、夫人等齐集宫内外,每日早、晚两次举哀。全国官员在27天内、民间7天内不准搞嫁娶等喜庆活动。皇帝念其生前种种,每每哀痛欲绝,特为其大办道场,请各地高僧进宫诵经。
    夏雨阴阴,花月失色。一个个消息传来,只叫人听得惊心动魄却没有个头绪。开始只道大阿哥不好了,随后梨惠病倒,之后皇后又诞下龙子,紧接着便是大丧,容若只觉这一夜之间似乎要天翻地覆了,简直应接不暇。白日里,白老板遣人来送字画,来人见满眼缟素,只当是府里出了事,自己因心烦意乱,胡乱收了字画,随口一句“是宫里”,便把人打发走了。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究竟如何,自己也是如在云里雾里。偏又赶上三番作乱,宫里封锁消息,听得影影绰绰,更是让人隐隐害怕,这大丧,究竟是皇后,还是……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不管大丧的究竟是谁,她一定都会受到伤害,纤敏如玉,自打入宫后她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如今,定是心力交瘁,才会病倒。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只能无助地躺在病床上,身边甚至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可倾诉依靠,漫漫长夜她该如何度过……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唉……”一声轻叹自身后传来,扯断了绵绵愁思。
    “江梅……”
    灯下,江梅着了素服,只一支玉钗挽了青丝,款款行来。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都会过去的。”
    江梅走至桌前,看了那凝聚了心痛和无奈的字句,望着眼前的人。
    如此直白的劝慰,容若心里一颤,却也无心顾及更多。双手撑了额头,低叹一声,“红颜薄命!”
    江梅一怵,红颜薄命!他时时只记得昔日红颜,却亲手制造了另一场红颜薄命的故事!转过头去,灯下,莹莹的泪溢满眼眶,却扯出一丝笑来,“什么红颜薄命,吉人自有天相……”
    他蓦地抬起头来,“出了这样大的事,我却只能在这写些没用的东西!”说着撕扯起那纸来。
    江梅慌地一把夺过,“这是干什么?“
    “我想见她一面……”
    “可是,阿玛说这次国丧从简,只有五品以上在京官员才能入宫吊唁,而且即便进了宫,只怕也见不到后宫主子呀!”
    “那该怎么办?她孤病在床,大阿哥也不知怎么样了,皇上忙于战乱,今又添了皇后丧事,谁去管她?谁去问问她!”他抓着江梅的手臂摇晃着。
    江梅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态,手臂被抓得生疼,愣了片刻,初夏的天气里,竟似有冷风吹来,吹得人身冷心更冷。刺痛从心口传来,她掰开他的手,转过身来,“总会有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他冷笑一声,“什么办法能越过巍巍红墙,什么办法能穿过重重阻碍,什么办法能高过那九重天!”
    江梅扑过来捂住他的嘴,“不要再说了!你要拖累阿玛额娘吗?”
    容若皱眉闭上了眼。
    江梅缓缓收了手,“办法,我倒是有一个,就是有点险……”
    “什么办法?”
    “我听说,皇上下旨,要大摆道场,请各地高僧进宫诵经,到时大批喇嘛涌进宫里,估计也不会有人挨着脸儿去验身份吧……”
    “你是说……”容若睁眼望向江梅。
    “只要小心行事,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容若拍着额头,终于笑起来,“梅儿,你真是女中诸葛啊!多谢了!”说着便向她作揖。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我只是……”说了一半,江梅却又咽了回去,“只是,此事万不能让阿玛知道!”
    “我明白!这我自然有分寸……”
    江梅看着他兴奋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忍了许久的泪珠摔了下来。
    大丧第四日,辰时刚过,宫内早已哀声一片,皇帝、太皇太后、太后及众嫔妃肃立灵前,待喇嘛诵经之后,将由皇帝亲领八十名侍卫,将大行皇后梓宫恭移至西华门外殡宫停灵。
    天低云暗,各地高僧由大清门鱼贯而入,一时间袈裟似云,梵呗如歌,招引着逝者的灵魂脱弃尘世纠葛,往天国而去。
    各宫妃嫔皆是素服,于道旁垂首而立。梨惠本是病中,素服之下更显苍白渺弱,虽是贵人份位,但因生了大阿哥,便与荣妃一起立于众妃首排。皇后薨逝,大阿哥用药一事便不了了之,幸而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大阿哥无碍,她也早已不想纠缠下去。此刻心中,竟是出了奇的宁静,也许悲痛至极,就成了麻木,但也许,是真的麻木了……
    听着耳旁肃穆神圣的诵经声,抬头见满目煞白,不由心里苦笑一声,这,大概也是一种解脱吧……她正欲低头闭目,忽而僵在了那里,茫茫人海,似有一道目光穿透了一切,直直射过来,射得她心里最深处陡然一痛,久违的双眸裹挟在那袈裟大袖中,就这么遥遥一望,又勾起了这一世的纠结。她简直不能呼吸了,她凝神望着,望着,没错,是他!是他!那个梨树下与她品诗论词的他,那个古琴边对她许下一生承诺的他,那个以为忘记了,却每每在午夜痴梦中声声呼唤的他!她以为麻木的心,竟又在万箭穿刺的那一刻复苏了。他在人群中一步步走近,一步步走近,四目相对,心心相印,两人皆已泪眼婆娑,却谁也不肯去拭泪,甚至不舍得眨一眨眼,生怕这一眨眼,又是几世蹉跎。
    还记得选秀前的诀别,还记得两处痴守时的期许,还记得鸿雁传书上的字字句句,只是,没有想到,再见面时,竟是如此场景,一个做了帝王妃,一个成了金殿臣,一个素衣银翘,一个袈裟大袖。万分感慨中,竟生出一丝滑稽之意。容若隐在喇嘛队伍中,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一眼万年。
    接下来,她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又在做什么,只是茫茫然跟着走路行礼,像是七魂六魄,都随着那个身影飘散了。转过回廊的时候,她终于又看到了他,她回过身奔跑过来,却终究在触到那朱红的盘龙柱时,止了步。今生无缘,是早已注定的结局,又何必苦苦纠缠,不肯放手。能见这一面,已经是上天恩赐,若是再生他念,辜负天恩,就是万劫不复了!何况,她有大阿哥,他,也有了家室。泪落下来的一刻,她拔下那根紫玉钗,在回阑轻叩,正如幼时他们相约的暗号……
    容若怵然一惊,回眼望来,相逢不语,一切皆化作钗头脆响,眉眼无声。
    曲阑深处重相见,这凝情一望,便是天地永恒。
    却也只能是永恒,最后的定格。
    她走了,消失在回廊尽头,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梨花已逝,苍翠的枝叶间,几只青涩的梨果颤巍巍地挂着,算是为那一夏的寂寥,做个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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