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成珏

怎挽银河


旭日初升,静秋着了夹袄,外罩玄色印花马甲,出了门来,听着不知何处叽叽喳喳的鸟鸣,看着一院子的静谧,不觉伸了个懒腰,却正撞上远青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嘿!一大早你就打瞌睡,人家冰弦姐姐都绣了半个荷包了!”远青一面搓着手往里走,一面朝静秋笑道。
    “我们干什么与你有什么相干!”静秋本还伸着懒腰,此刻立即放下手来,不客气地回道,忽又眼珠一转,笑了起来,“哦,我说你一大早跑出去干什么,原来是看冰弦姐绣荷包去了!唉,可惜呀,也不是绣给你的!”
    “你……”远青憋得满脸通红,却想不出话来回她,只好干瞪眼。
    “两个冤家,又在争什么呢?”江梅自屋内笑问道。
    “奶奶,远青正在这说他那个荷包呢!”静秋转身进了屋,小心扶出江梅。一袭藕荷色的长衫,衬着愈加圆满的脸庞,耳上的一对儿明珠在朝阳里闪闪烁烁。江梅一手抚了抚已渐渐隆起的肚腹,眼神里掠过一丝融融暖意。
    “哦?荷包,咱们远青也收着荷包了?是哪家姑娘送的啊?”江梅笑道。
    “奶奶您别听她胡扯,这……我……我哪有什么荷包啊……”远青搔着头,越发不知所措,那脸上的红却蔓延到了脖子根。
    “你们两个小冤家,真是一天也不消停!”
    静秋一吐舌头,扶江梅在庭中走了几步,见她仿佛有些疲惫,便赶忙拿了绵坐垫出来,铺在那竹椅上。
    江梅坐下来,心里忽觉一阵说不出的欢喜,遂随口念道:“‘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你的名字可是出自这首词?”
    “呃,奴才也不清楚,只是听大爷说,是什么,什么东坡肉什么的……”远青左右晃着脑袋。
    一句话把江梅跟静秋都逗乐了,静秋大笑着说,“你这呆子,是苏东坡,什么东坡肉,你就记着吃呢!连自己的名字打哪儿来都不知道!”
    “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苏东坡最喜琵琶,这便是写听琵琶的,本是从韩愈《听颖师弹琴》改来的,比原作加了十个字,却更为妙趣横生。你这名字,是公子取的吧!”
    “奶奶真是女中诸葛,什么都知道!正是公子取的,当初公子也很迷琵琶,表小姐也喜欢!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了?”静秋问道。
    “后来,表小姐进宫了,大爷也就不听了,到爱上了吹箫……”
    江梅站起身来,笑了笑,道:“总是要变的,人生无常,谁能料到今后的事情,不过顺天安命,也就乐得太平了!”
    静秋和远青两个互望了一眼,便垂下头来。
    西厢如织本也想出来走动走动,远远听见了这里欢声笑语,怅然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房。
    九重深殿,菱花镜前。
    一支金凤飞上发端,璀璨夺目,尊贵矜傲。
    梨惠的目光从镜中移到妆台上摊放的纸笺上,“……劳娘娘挂念,家中一切安好,老爷和太太也事事顺心。贱内卢氏已喜结珠胎,初秋便可添新丁。望娘娘保重身子,鸿福无量……”
    “娘娘,梳好了,您看还行吗?这金钗是昨儿皇上赏的那支,可真气派!”捧珠喜气盈盈地端详着镜中的人儿。
    “哦,不错……”梨惠抬头向镜中望了一眼,起身道,“走吧,荣妃她们怕是早到了。”
    “是!步辇已在外候着了!”
    一阵风起,垂落了妆台边的信笺。
    “老爷,难道咱们就这么算了吗?便宜了明珠一家和那个小妮子,她可是害死皇后的罪魁祸首啊!还有那大阿哥,越长越大,眼看风头就要盖过太子爷。看着他们鸡犬升天,再想想皇后娘娘的惨死,奴才这心里,可真不是个滋味儿!”
    “嘘!小心说话!苍天有眼,不会这么便宜他们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索额图玩着手里的玉如意说道,“你上次说纳兰性德往宫里递信的事,是不是真的?”
    “千真万确啊老爷,递东西的小赵子有个相好,和我有些交情,她说这不是一回两回了,前一阵子,就是皇后丧事刚办完的那阵子……”他凑到索额图耳边说,“钟粹宫那一位还往外送了一盒樱桃,里头不知道还夹带着什么信件……”
    索额图微微一点头,冷笑道:“好一对儿痴男怨女!天网恢恢,今后有你们受的!”
    再说这战事上,自从宫里除了内奸,就越发顺利起来,三军战士,一鼓作气,眼见三藩已力不可支,平定乃是指日可待。皇帝日益睿智成熟,明珠因力鼎裁撤三藩,圣眷更隆。
    容若在乾清门值宿,早出晚归,难得有暇。闲时便搜集一些关于西方天文历法、医药和灌溉机械等知识,下了功夫细细研究,对比洋人的火炮、鸟铳以及中国的刀枪、阵法,收获甚多,便将所悟所感一一记下,写成一本《渌水亭杂识》,以期他日有所仿效,通行天下,为利无穷。皇帝在平定三藩时大力引用洋枪洋炮,重用西方传教士南怀仁,依洋式研制轻型火炮和燧发枪,收效甚好。因此容若此举也算响应圣谕,明珠看在眼里,甚为安慰。于文治上,容若著写了八十卷的《合订大易集义粹言》,并编撰刊刻《通志堂经解》;圣上喜欢“观书写字”,曾下谕要求翰林院的官员“将所作诗赋词章及真行草书不时进呈”。不久,容若的第一本诗词集―――《饮水词》便完成编制;年初,皇帝下诏取博学鸿儒,寻求“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饮水词》、《今词初集》便开始刊刻。这也并非曲意逢迎,只是为家族计,他日兼济天下,建功立业,使平生所学不致无用武之地而已。然而皇帝却似并未有擢升之意,有意无意间冷落至此,不知是何用意。
    欲将普天一洗,银河亲挽,怎奈光阴老我。功名垂钟鼎,丹青图麒麟,可待何时。
    这日晌午时分,梨惠拿了卷书斜倚在榻上,不一会便沉沉睡去。宫内本有午休的惯例,她因前夜与佟妃下了几盘棋,早上又起得早,就更觉困乏。待一觉醒来,已是日过中天。捧珠呈上清水和手巾,梨惠就着擦洗一番,才觉醒过神来,接过茶碗,却听捧珠禀道:“李谙达来过了,因见主子睡得沉,就没让奴才们叫醒主子!”
    梨惠正吃着茶,一口差点呛在嗓子里,“什么?李公公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可是有什么事?”
    “回主子,谙达说没什么要紧事,万岁爷差他来给主子送东西,说送到就行,要是主子已歇了就不必亲自接了!”捧珠收了茶碗,“万岁爷对主子可真是体贴,主子好福气!”
    梨惠却怔着,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犹自问道:“送的什么?”
    “喏,刚摘的樱桃!”捧珠指了指桌上的食盒,只见一盘丹红的樱桃,莹润剔透,似颗颗玛瑙。“多好的樱桃啊!”捧珠笑将樱桃呈了上来
    梨惠却猛然打了个寒战,看着那殷红的小果,竟如鲜血般刺目,再难盯视。大中午皇上特地打发李德全来,就为送这一盘樱桃……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向妆台奔去,拉开抽屉,因拉得急了,将那抽屉整个拽了出来,也顾不得许多,忙将抽屉里的一个小妆盒取出,又从襟前摸出一把小金钥匙,将那妆盒打开,却见一盒叠好的纸笺,隐约有字,倒也不像是什么珍奇之物。梨惠细细地翻了一遍,并未发现有缺失,才放下心来,缓缓坐在妆台前。
    “主子要找什么?”捧珠放下樱桃,疑惑地看着她,上前问道。
    “哦,没什么。我有点饿了,你去看看还有没有点心什么的。”
    “是!奴才料想主子要吃东西,已经备下杏仁酪了,这就去取!”说着退了出去。
    梨惠见她掩门去了,失神地望了望手里捏的一叠信笺,字迹依旧,心里蓦然一阵刺痛,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望着窗前香炉里轻烟渺渺,落下泪来,将那一叠纸张都塞进了香炉……
    次日便有旨意下来,遣容若往上驷院管理马政,如此一来,非但没有晋升,倒更远离了金殿,但皇帝素喜游猎,这便多了面圣的机缘。明珠强自安慰地想,对于这位少年帝王的心性,他终是琢磨不透。容若领旨赴任,依旧服劳惟谨,远离喧嚣,倒也未尝不是福气。平堤夜试桃花马,明日君王幸玉泉。自是另一番意趣。
    江梅即将临盆,因行动不便,时常卧榻静养,实在闷得无聊,便叫来福哥儿教他字句,那孩子倒是聪慧可人,文章字句,读了几遍便能成诵。因江梅是正房嫡妻,他便叫她“母亲”,一来二去玩得熟了,便时常来陪伴江梅,有了好吃的也端来孝敬,直如亲生母亲一般。江梅也将他视如己出。如织看在眼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自从生了福哥儿后,容若便渐渐疏离,只有每日见礼问安时例行公事的几句话。可怜大好年华,终是似水而去,纵有万般不甘,也奈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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