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成珏

这日旬休，忽收到江南来信，顾梁汾将于七月初来京。梁汾自康熙十六年春南归后，展眼已是三个春秋。其间多少物是人非，皆在笔墨来往中。去年，容若便在京郊修葺茅屋，以待师友，如今刚好落成。想当日渌水亭观荷联句，恍如昨日，有朋自远方来，自是欣喜。
    日月匆匆，斗转星移间又是一片荷花别样红。江梅身子日渐沉重，本由静秋扶着在长亭赏荷，忽觉腹中作痛，急忙回了房。好在临产之际，一切早有准备。觉罗夫人扶着老太太在外间候着，只听稳婆言：“还算顺利，日落时分老太太就可抱上重孙了！”
    容若于上驷院就职，鞍前马后，每街鼓动后，才得就邸。待回到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孩却正在咿咿呀呀地等着他。众人欣喜不已，江梅带了绛红抹额，靠在床头，虽是十分虚弱，精神倒是不错。
    “小宝贝，快见过你阿玛！”静秋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眼里盈着满满的笑意。
    “梅儿，辛苦你了！”容若接过孩子，只觉心中最柔软处一颤，仿佛暖暖夏风拂过清荷。
    “这是什么话！”江梅脸一红，“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早已想好了，就叫永寿吧，平安长寿便是福！”
    夫妻二人看着怀中的孩子，只觉世间一切都渐渐淡了去，此时此刻，相依足矣。
    待顾贞观抵京，已至七月中旬。马车停稳，一袭白衣而下，容若忙上前相扶。老友相逢，分外感怀。三年未见，梁汾先生鬓已染霜，才逾不惑之年，步履间却已带了几分蹒跚，想来定是有烦忧之事扰身，只是阔别重见，不宜提及伤心之语。
    “途中便听闻你喜获麟儿，恭喜恭喜啊！”梁汾拱手道。
    “同喜同喜！先生车马劳顿，快随我来，茅草房内，早已备好佳肴，为先生接风洗尘！”
    契阔重逢，当有千言万语，更兼美酒相伴，时光自是过得极快。
    却说这纳兰府中，掌灯之后，各自安息。江梅未出月内，且本是寒性体质，因而虽是酷暑天气，屋内却密不透风，静秋和冰弦仔细查了门窗，放了纱帐，才去安寝。
    渐渐月至中天，虫鸣鸟叫也渐渐静了下来，暑气却是只增不减。如织在西厢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索性摇着团扇出来纳凉。
    庭中正有明月半墙，花影扶疏，偶尔一两声鸟叫响起。忽见正房门窗紧闭，想自己生产时正是初春时节，却也闷热难耐，如今这酷暑天气里坐月子，只怕更是煎熬百倍。江梅素来怕寒，倒还好些。
    胡思乱想着信步走来，看那百花合目，心中暗想，这花开得早，必然也谢得早，同是一样颜色，却为何有的花生来就被草木拥簇，侍者守护；有的花只能自生自灭，孤芳自赏……正想着，却听身后“嘭”的一声，忙得抽回了思绪，却是那白猫扑开窗扇，“喵呜”一声爬了进去，在窗台上爬了几下便消失在深屋里。
    如织下意识走过来关窗子，一阵微风吹来，红菱窗纱随风而起，只见床榻上帷帐紧闭，隐隐似有人*了一声……产妇最忌在月内吹风，如织忙关了窗子，心里却无端慌乱起来，一颗心儿“咚咚”跳得起劲，忙摇了扇子退后几步，竟怕惊扰了屋里的人似的。回身见庭院依然空荡无人，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觉有些凉了，便抚了抚心口，回房歇了，竟是一夜辗转。
    顾贞观自进了京后，便安于容若所造草堂之中，也算是于这京都喧闹之地得了一处清静所在，只是他此番进京，一则为应至交之约，二则，还有一桩心事未了，思前想后，却又难以开口；
    这日风清云朗，渌水亭中，容若与梁汾举杯对酌，亭下荷花映日，莲叶田田。容若不禁持杯吟道：“‘霞苞电荷碧。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重重青盖下，千娇照水，好红红白白。’这出水芙蓉之前，连狂放不羁的苏东坡尚且吟出如此缠绵婉约之句，可见天工之巧啊！我与先生对此佳景，何不以荷为题，联起句来，他日说不定也是一段佳话，先生以为如何？”
    梁汾正举杯沉思，但见眉头微蹙，容若不禁唤了一声：“先生？”
    梁汾方回过神来，“噢，甚好甚好，这菊花酒甚好！温凉甘醇，甚和肝脾啊！”
    容若笑道：“先生怎的神游太虚去了，可是草堂简陋，休息得不好？”
    “没有没有，我是看这荷花满塘，一时出神了！”
    “先生可是有心事？”
    “没……没有的事！”
    容若度其神态，放下酒杯言道：“先生如今对我也吞吞吐吐起来，可是我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让先生有苦难言不成？”
    梁汾忙起身道：“贤弟说哪里话，我岂是这等扭捏作态之人，只是……只是……唉！”
    容若见他为难之态，亦起身道：“先生有何难解之事，何不对学生言讲，能尽力的，学生自当全力以赴！”
    顾贞观闻言，微顿，便起身踱了两步，走至朱红椅栏旁，面对满池芙蓉，蹙眉吟道：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声声泣诉，吟罢，已是哽咽难语。
    容若听了这两阕《金缕曲》，心中已然明了梁汾所为何事，不禁也跟着伤怀起来。
    他亦听闻顾贞观有一至交好友名唤吴兆骞，这吴兆骞本是姑苏人士，才华盖世，十岁时便以一篇《京都赋》声震文坛。无奈天生性情狂傲，目空一切。一次，他与几位文人相会，偶遇名士汪钝翁，他指着汪钝翁当场便语惊四座：“江东无我，卿当独秀。”人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凡世间人物，太过锋芒毕露，则必遭大祸。
    顺治十四年秋闱，吴兆骞毫无悬念中了举人，天有不测风云，不久，南闱科场案发，其被诬卷入其中。翌年，赴京接受检查和复试。在复试中，他负气交白卷，被革除举人名。顺治皇帝亲自定案，兆骞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并流放至极寒之地宁古塔。
    这段公案，容若也是隐约听来，他知顾贞观与吴兆骞交好，便起身道：“这就是了，先生定是为吴季子的事情烦忧，眼见挚友落难而独享安宁，的确不堪承受。季子的事情容若虽不甚明了，但见先生如此悲愤怜悯，想必是有冤屈在内，先生放心，倘或当真如此，容若一定竭尽全力，定当绝塞生还吴季子！”
    梁汾闻得此言，又惊又喜，“果真如此？这是先帝亲自定案，只怕颇费周折……”
    容若上前一步，握了梁汾双手道：“先生与我之间，何必说什么周折不周折，先生之友便是容若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亦是在所不辞，费些钱财口舌，又算得了什么。先生只把当时情形细细告知于我，咱们再作打算！”
    顾贞观听后，忙拉容若于桌边坐下，将吴兆骞如何因平日狂放不羁，树敌无数，为仇家所陷害，含冤下狱，最后“审无情弊”，流放宁古塔之事，及自己多方奔走，却处处碰壁的经历一一告知容若，容若时而听得悲愤难抑，时而又焦心阵阵，当时便下定决心定要营救吴兆骞脱离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