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成珏

湔裙梦断(一)


自此之后,明珠父子为援救吴兆骞一事于朝野之中上下奔走,自不用提。
    顾梁汾因心中难事有了着落,更敬重容若为人,想来平生得此知己一二,夫复何求。二人皆于词上各有造诣,遂欲合编一本词集,以证高山流水,集名就定为《今词初集》。
    自顾贞观来访,容若闲暇时便常居于草堂之中,府中因江梅生产,着实忙乱了一阵。如织、抱福哥儿的颜嬷嬷也时常帮着冰弦静秋跑前跑后,然而每日暑气只增不减,京城接连半月竟连一丝雨也无,更热得人心烦意乱。
    这日午后,越发闷热难耐,静秋因中了暑气,只得在房中静养,冰弦打理好一切,也觉得头昏脑胀,但月内产妇疏忽不得,便强自在外间守着。
    颜嬷嬷带着福哥儿在院中乘凉,见冰弦疲惫不堪的样子,不禁上前道:“姑娘歇歇去吧,这会子又没事儿!”
    冰弦睁开眼睛道:“嬷嬷不知,大奶奶素来身子弱,大夫特地嘱咐了月内要加倍小心的!”
    颜嬷嬷笑道:“姑娘也太小心了!谁不是打那时候过来的,这天里又没有风,不打紧的!姑娘若是不放心,我在这守着,姑娘去躺一会儿,姑娘不回来,我绝不走!保管出不了事!”
    冰弦思量片刻,想这颜嬷嬷素来是个妥当人,如织生产时又是她亲自照顾,也算是经验老道,且自己确已是精疲力竭,便起身笑道:“那就劳烦嬷嬷了,真是过意不去!”
    “姑娘说哪里话,咱都是一家人!快去吧!”
    冰弦千恩万谢地去了,颜嬷嬷便领着福哥儿在门口摇着扇子坐下。
    不一会儿却见如织捧着一碗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我寻了这会子,原来你们在这猫着,”冰弦一面将一碗冰镇的酸梅汤递与福哥儿,一面笑道,“婶子怎么在这,冰弦呢?”
    “我看那丫头太累了,这几天打熬得也够了,叫她去歇一歇!”
    “嗯,也是,冰弦也是太小心了!”如织试着汗道,“这天也不知要怎样,敢是要将全天下都烤熟了不成!”
    “正是说呢!我们都受不了,里头那位还要捂得严严实实的,真是受罪!”颜嬷嬷压低了声,朝里一努嘴。
    如织却兀地心跳起来,忙叹气道:“女儿家天生命苦,这一劫又一劫,何时是个头啊!”
    “唉!不过也不能这么说,”颜嬷嬷笑道,“虽说是祸福难料,毕竟一切还在自己手中,女儿家生来薄命,若是自己再不为自己打算,还能有什么可寄托的呢,眼前的事儿抓不住,只一味认命,也就活该她受苦了!天也不待见的……”
    地下忽起了一阵风,卷着那枯黄的落叶灰尘扬了起来,如织与颜嬷嬷皆是一滞,回头却不见了福哥儿。
    “福……”如织刚要喊,颜嬷嬷忙掩了她的口道,“别吵着屋里的人!”眼色朝前一带。
    如织顺着颜嬷嬷眼光望去,却见福哥儿正推开了那紧闭的窗子向里张望着。
    这产妇的闺房自是守护极严,福哥儿只道很久没见母亲了,甚是想念,想进去探望却不允准,便想要看看母亲到底是怎样光景。
    “福哥儿,快过来!”如织慌忙把孩子拉至身侧,却听天上震起一个惊雷,吓得人一哆嗦,忙搂紧了怀中孩子。
    “呦!老天爷可算是要降雨了,劳二奶奶与小哥儿在这稍候片刻,我那刚洗了的衣物还没收,得赶快收起来了,这就回来!”颜嬷嬷道。
    “婶……婶子快去吧!”如织连声音也有些颤。
    颜嬷嬷飞也似的去了,如织看着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地上阴风皱起,乱叶纷飞,蓦地有些怕起来,便对福哥儿道:“好孩子!不怕,娘亲都是为了你啊!要下雨了,快去披个斗笠再出来玩吧!”
    “嗯,福哥儿知道了,还要给娘拿吧伞来呢!福哥儿这就去!”
    “好……好,好孩子!”如织看着福哥儿跑去,并未听到他说的是什么。
    人都散了,她朝庭院里扫视了一周,缓缓走至那扇半开着的窗子前,颤抖着伸出手,将那窗子完全推开……
    又一个惊雷炸响,转眼间暴雨倾盆而至,青天白日恍如夜幕骤临,令人顿生寒意,如织立在雨里,雨水顺着两颊、衣衫滴滴答答,浑身颤抖着,却似丝毫未觉。
    房里似传来轻咳之声……
    待到福哥儿着了斗笠,拿着伞站在她身侧拉她的衣襟时,似已过了一世光阴……
    “娘,你怎么了,叫你你也不应!”福哥儿撑着伞道,“娘怎么站在雨里,是怪孩儿送伞来晚了么?”
    如织低头看着福哥儿仰着天真的小脸儿,不由伸出手捧起道:“不怪,不怪,谁都不怪,自找的,他们自找的……”
    福哥儿听着娘亲莫名其妙的话,那颤颤的声音竟有些怕人,便拽开脸上湿漉冰凉的手道:“娘怎么了,可是着凉了么,咱快回去吧!”
    “哎,回去……回去……”如织揽着孩子飘忽忽向前走去,回过头来,看见那开着的窗子,忽然又冲进雨中,将那窗子牢牢关了。
    “娘……”
    “好孩子,咱回去!”如织踉踉跄跄领着孩子,快步回了房。
    外面大雨滂沱,老天爷似是将这积攒了许久的泪水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这日得闲,草堂内一壶菊花酒,几张字卷,二人正举杯对饮,将梁汾随身带来的江南友人的诗作拿出来一一鉴赏。
    忽而一阵风至,将那字稿伴着帘外落花,一张张吹落下来,容若慌忙去捡,低头却看那花瓣掩映下,一张纸稿字迹娟秀,慢慢拾起,一手极清丽的蝇头小楷镌在纸上,竟似盛夏里的海风一般,让人顿感清透,容若忙拂去其上落花,出声念道:
    “难驻青皇归去驾,飘零粉白脂红。
    今朝不比锦香丛。
    画梁双燕子,应也恨匆匆。
    迟日纱窗人自静,檐前铁马丁东。
    无情芳草唤愁浓,闲吟佳句,怪杀雨兼风。”
    “好词!清冷而不失妩媚,留恋中又有洒脱,这一曲《临江仙》,真是写尽春去凋零之景,吟透伤春落寞之请啊!”容若不禁赞道。
    “是啊!”顾贞观拂须笑答,“确是妙语连篇,可惜过于悲戚了,如此年纪,出此惨怛之语,并非吉兆啊!”
    “先生所言差矣!这伤春自有伤春的妙处,凡人皆有苦闷,若是郁结于中,便会损心肺伤身体;对景感怀,将那苦闷之情借咏花悲草抒发出来,反倒大为畅快!”
    “哈哈!有理,有理!看来公子竟与这词的作者是同道中人,连说出的话都何其相似!”
    “当真?他也是这么说的?”容若眸中一亮,下意识在纸上扫视一周,竟没找到落款,“不知这作者是哪位名士?”
    “倒不是位名士,说出来只怕公子不信,这词人,是位女史!因这闺阁之作,不便流传于外,才没有落款!”梁汾笑答!
    “女的?!”
    “公子也觉难以置信?可确实是个女流,她是吴兴出了名的才女,姓沈,单名一个宛字,表字唤作御蝉!今年刚刚二九年华,已有词集刊刻于世,公子所看词作,便是沈姑娘《选梦词》里收录的一首!”
    “果然造物者钟灵神秀,皆汇聚于女儿之身,此亦非诳语!如此佳人,竟远在南国,不得一见,真是憾事!”容若低头看着那娟娟字迹,不由叹道。
    “那又何妨,岂不闻‘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沈姑娘对公子的才华也甚为仰慕,我这才将她的词作拿来与公子共赏!公子既生惺惺相惜之意,何不作一首和词寄与她?”梁汾笑道。
    容若抚额一笑,“正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说罢,略思片刻,正要提笔,却见门外飞奔进来一个人,
    “大爷,不好了!大爷……”
    这人一路飞奔至容若膝下,跪下便哭,气喘不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容若这才瞧出是远青,知道必有大事,忙撂笔将他扶起,
    “出了什么事?”
    “大奶奶……大奶奶不好了……呸!”远青觉着说的不吉利,忙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继续道,“昨儿夜里大奶奶就发热了,冰弦急着禀告老太太,大奶奶硬是不让,勉强用了点药睡下了,谁知一夜烧未退,今儿晨起又烧得迷糊了……”说着哽咽了一阵,“这会子老太太,太太,都在那里……”
    容若听得痴了半晌,忽然回过神来,忙向外奔去。
    远青在后面追赶不及,“大爷,您慢点,等等我啊……”
    梁汾看他主仆二人奔去,心中升起一丝不祥,自回身收了散乱于地的词稿。
    容若与远青骑马奔回纳兰府,直往东院奔来,外间冰弦正垂着泪跪着,一脸的病容,鬓发散乱。容若顾不得多问,忙向里间来,如织、颜嬷嬷都红着眼睛守着,静秋那小丫头哭得满脸是泪,又不敢放纵,只得端着药碗哽咽着低声呼唤。
    老太太与纳兰夫人在床边看着,二太太也在一旁抹着眼泪。
    几位大夫在床前皱眉观望着。
    床上,江梅一头乌丝散在枕上,犹带着绛红抹额,脸颊却已消瘦下去,因为发着热,烧得泛起了红光,眼睛无力地闭着,双眉紧蹙,那两瓣红唇已泛了白,喃喃的不知说着什么……
    “梅儿!梅儿!”容若冲至床前,大声呼唤。
    床上的人蹙了蹙眉,终是没有睁开眼。
    “梅儿!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容若摇晃着她,几近癫狂。
    众人忙把他拉开,一见此景又禁不住流下泪来。
    “老太太,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容若跪在觉罗老太君面前,只觉痛楚似万箭穿心般袭来,一时竟不知哪里痛。
    “你问她!”老太君拭着泪指向外间。
    如织与颜嬷嬷皆是一颤,对视一眼,又随众人往外间看去。
    冰弦跪爬进来,已是泣不成声,“大爷,都是我不好!没能照顾好大奶奶……”
    “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儿不还好好的?”容若拼命摇着冰弦,直直望着她道。
    冰弦被摇得晕头转向,又加之心里难受,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起,只得偏过头去,痛苦不已。
    静秋急忙跪下,哭着道:“大爷,是静秋不好!偏赶在这个时候病,没能照顾好奶奶!我只休了一天,让冰弦姐姐代我,谁知,就成了这样……”
    容若一时不知从何理起,只觉这夏日里竟似在冰窖里一般,浑身都冷透了。
    老太君见容若神情呆滞,出了一脑门的冷汗,不由害怕起来。
    纳兰夫人见此,忙说道:“这会子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且让梅儿安静会吧!”又向冰弦道,“你也不要跪在这里哭了,快来打个下手,好歹帮点忙,也算是将功折罪!”
    冰弦颤着答“是!”,走过来将那盆里的毛巾拧了拧,静秋却冲上来一把抢了过去。冰弦只得又端起药碗,也被静秋夺了过去,便只得往后挪了挪,想给江梅裹一裹被子,静秋索性一把将她推开,
    “这会子知道表忠心了,下雨的时候干什么去了!奶奶受了寒,你可就得意了是吗,你倒是不忘旧主!只可惜你们主子……”
    “静秋!”老太君和纳兰夫人一同喝道。
    静秋听言,忙住了嘴,却仍忍不住用那大眼睛狠狠朝冰弦瞪了一下。
    “您快下来啊!”
    “求您了,小主子!您就饶了奴婢们吧!”
    “小祖宗啊,您下来啊!”
    ……
    御花园堆秀山前,宫女嬷嬷们跪了一地,皆拭着汗,抬首焦急望着山上的小人儿。
    “别烦我!都走开!”那娃娃一身杏黄缎袍,兴致勃勃往上爬。
    “太子爷!求您了,这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李嬷嬷几乎吓得掉下泪来。
    任底下呼喊声一片,那小娃娃只是充耳不闻,只一味专注于他的攀爬事业。
    宫女嬷嬷们面面相觑,却都毫无办法。
    “太子爷,您下来!奴婢这有好东西给您!”
    人群之中突然传出一个极为清亮的声音,柔婉清越,如未经雕琢的璞玉一般。
    忽而静了下来。
    “什么东西?”太子爷回头,向下张望着。
    “您下来!就在奴婢手中!”石级上走下一位女子,十五六岁年纪,一身天青色宫女旗装,更衬得肤白如玉,身形窈窕。
    太子闻言,当真三两下爬了下来,一群跪着的人松了一口气。太子直奔这宫女而来,大家又凝神,都向这边望来。
    “你说的好东西呢?”小太子将这宫女打量一番,并未觉得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于是抬头问道。
    静极了。
    这宫女缓缓蹲下,抬起袖中右手,葱白指尖慢慢张开,却只见一粒黑石子躺在手心,众人心中皆是一紧。
    小太子拿起那石子,左看右看,又对着光上看下看,可还是一粒石子啊!终究怒不可遏,将那石子摔在地上,“这是什么宝贝!一个黑石头!你居然敢用一个小石头骗我!”
    宫女将那石子轻轻捡起,淡笑道:“太子爷别急,请看!”
    说着,将那石子握于掌心,在眼前摇了几摇,再展开手掌时,却已成了一粒玉珠!
    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
    “咦?”小太子翻看着宫女的手掌,没发现什么特异之处。
    宫女忽而收了手,又摇了几摇,再看时,又是那粒石子。
    太子爷眼眸一亮,拉着这宫女的衣服道:“好姐姐!这是个什么宝贝,快给我!”
    宫女一笑,站起身来,“这物件虽好,却有个怪脾气!它在奴婢手里是个宝,到太子爷您的手里,可就未必了!”
    “嗯?为什么?”小太子昂头问道。
    “因为啊,它只认听话不乱跑的人!”宫女俯身,对着小太子莹亮的眸子。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奴婢怎么敢骗太子爷!”
    “李嬷嬷,走,我跟你去吃饭!”
    “哎,好嘞!”李嬷嬷喜笑颜开地站起来,“谢姑娘!”
    “好手段!”假山后忽转出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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