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成珏

湔裙梦断(二)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园里呼啦啦跪了一地。
    这宫女方回过神来,忙跪地行礼,抬眼却只见一片明黄,阳光下竟有些刺眼,睁了眼看,那团龙织锦纹饰就近在眼前,不由又是一惊,忙收了眼。
    “你是哪里的宫女?”声音沉静而自有一番雍容气度。
    “回皇上,奴婢是钟粹宫的侍婢清芷,今年选秀时入的宫!”应答之声亦是婉转悦耳。
    “嗯,哪一家的?”
    “回皇上,奴婢是内领侍颇尔盆之女!”
    “跟你主子说一声,来乾清宫当差吧!”话音未落,人已离去。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谢主隆恩!”后面李德全紧追而去。
    “奴婢谢主隆恩!”这宫女急忙谢恩,待起身时,一园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低头看看那手中的小石子,让汗水浸得温热光亮,阳光下一闪一闪,宛似女儿家的莹莹泪光。
    明珠府上,阖府气氛凝重,人人噤若寒蝉。江梅已昏迷了六日,高烧不退,其间有几次睁眼,又是在说胡话,正是如花年纪,怎就到了如此光景,真真叫人心寒。大公子方得了上驷院的差事,新进府的少奶奶好不容易喜诞麟儿,眼看就要蒸蒸日上,竟出了这种事情,明府眼看白发送黑发,并非吉兆啊。
    容若寸步不离守着病榻,几日下来,清瘦了一圈。这日清晨,原本一夜未曾睡稳,此时便靠在榻边昏昏睡去,睡梦恍惚中文的身侧有人轻唤,睁眼一看,却是江梅颤颤抬起手来,忙握了那手,只觉瘦弱燥热,手心却生了湿漉漉一层冷汗,心里蓦地一惊,却见江梅盈盈望着他,轻轻蠕动着双唇。容若忙凑近道:“要什么?我去叫大夫……”
    江梅却拽着他的衣袖摇头,他知是有话要说,便取来茶碗,江梅就着他手里喝了几口,便靠回躺枕,容若亦在榻边坐下,替她盖了被子,理好鬓发。
    江梅缓缓抬手握住他的手,眼里簌簌滴下泪来,容若见了,不由眼圈一红,忙笑言:“不要如此,你我的日子还长远着呢,永寿还要等额娘教他诗文呢!”
    江梅亦笑了笑,只是眼里的泪依然不止,“我一生能与公子相知相伴,知足了……父母大人待我亦如亲女,只是我命薄,竟无福消受……也无法报答父母大人与公子厚恩,也不能看着我的孩子长大成人,想来心有不甘……”几次哽咽,已是泪满襟衫。
    容若忙揽她入怀道:“不要出此不祥之语,你这么年轻,怎么会……”
    “让我说完!”江梅道,“我的身子自己清楚,只怕是过不去了……也不要再追究下去,一切终是命中注定,何必牵累他人……”抬眸凝视着容若道,“只有一桩事,我放不下……”
    “你说……”
    “我去之后,永寿无人教养,你办差在外,父母大人跟前亦没有承欢膝下恪尽孝道之人,容若,你尽早再觅一位才德双全的佳人,替我尽这未尽之责吧!”
    “梅儿!”容若一时悲不自抑,二人抱头而泣。
    江梅抬眼道:“你若是不应,教我如何安心?”
    容若望着那泪眼,只觉如箭穿心,终是点头应道:“我应你!”
    江梅释怀一笑,渐渐靠回去道:“我想看看永寿!”
    容若忙令人去抱,那小孩子几日未见母亲,张着小手扑来,一见江梅憔悴之态,又呜呜哭了起来,一屋子人无不落泪。
    一日淅沥,黄昏时候,雨渐渐停了下来,只余屋檐上残水滴答,声声宛似滴漏。
    江梅勉强撑了一日,如今却是元神已散,气若游丝。
    容若执着她的手,见那颜色由玉白转为灰白,慢慢失了热度,心也跟着凉下去。
    静秋亦弃了规矩,扑在榻前哀哀欲绝。
    觉罗老太君,纳兰夫人,如织等人亦垂泪不止。
    香魂欲随楚云逝,空留人间万点珠。
    次日凌晨,终是玉殒难追。
    按江梅遗愿,并未再做追究。只是冰弦这几日磋磨愈甚,渐至水米不进,旁人只得报以一声叹息,却无人多问。
    这日冰弦由络烟搀着,至纳兰夫人房中。
    一应皆换了素器,纳兰夫人正倚了靠垫假寐,神色间不免憔悴,见冰弦问安,才叹口气睁眼坐起,络烟等人阖门退去。
    冰弦跪在地上,百般滋味侵浸之下,反倒失了知觉。
    纳兰夫人看了看,垂眸道:“冰弦,你素来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该出这样的岔子……你们大奶奶如今走了,留下话不让追究,可是……”
    冰弦叩了一个头道:“太太不用说了,大奶奶仁慈宽厚,待我恩重如山,但冰弦自知罪无可恕,请太太尽管责罚!”
    “唉!既是梅儿临终之言,我们也不能违背……你本不是我们家里的人,从你主子走了以后,这些年你也算是任劳任怨尽职尽责……”
    语气安稳平和,字字恳切,听着听着,冰弦的心,却越沉越深,已干涸的眸子里不由淌出泪来。
    “你也不小了,论理,你的事情我们也做不得主,二太太说将你许配出去,可老太太和我又觉得不妥……”
    “太太!”冰弦猛地抬起头来。
    “我这有二十两银子,你且拿着,自谋出路去吧!”纳兰夫人将银子递至冰弦怀中,随即直直出了屋子。
    “太太!太太!求求你别让我走,我没有家,哪里有出路……太太……”冰弦一路跪爬着追出来,银子洒落一地,可哪里追的上。
    络烟亦是跟了去,回过头来,终是不忍,跑过来含泪扶起冰弦道:“好姐姐!你就自己去吧,这个家,你是呆不下了!”说罢,扭头而去。
    “妹妹!络烟妹妹……”冰弦只觉整个天地都被抽空了。
    回廊尽头,如织在朱红漆柱后咬着帕子,见冰弦哭倒在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又见福哥儿来扯着衣角,忙拭了泪俯身道:“好孩子,我们回去!回去!”
    江梅厝灵于双林寺。
    当日,家仆在井中捞起一白衣女子,身子已走了形,手中尚紧攥一方丝帕,边角绣一“惠”字……
    如织正于房中观音像前诵经,忽地一惊,那玉佛珠滴滴答答散落一地……
    西风一夜剪芭蕉,
    满眼芳菲总寂寥。
    强把心情付浊醪。
    读《离骚》,
    洗尽秋江日夜潮。
    时年七月,明珠升任武英殿大学士。
    秋,纳兰容若始任三等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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