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啸云歌

帘幕背后，醍醐香缭绕，有人沉沉昏睡着。
    如墨般的黑暗将他层层笼罩。
    影像一层层涌出——
    暗黑如铁的房子，四周没有一丝光亮，他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这房子一样漆黑，唯有身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外面清晰地传来一阵阵放肆的笑闹声。
    那里面有嘲笑声和怒骂声，他知道，那是他的皇兄皇姐们。自他有记忆以来，所有人都绕着他走，恐惧、鄙夷、愤恨……各种各样的目光直刺他而来。因为他是个天生带煞之人，出生时，皇后暴病而殁，大皇兄亦跌足而死。人人都害怕他，只有二皇兄还时不时地安慰他，那也是他忍受了那么久的支撑力所在。
    “你们在干嘛！”
    那是二皇兄的声音！
    因为希望与欣喜，黑暗中孩子的眼睛猛然闪现出熠熠的光辉，如琉璃般璀璨。
    “咔嚓！”门锁突然脱落，突如其来的光刺痛了孩子的眼，他瑟缩了一下，看到一个明晃晃的少年进来，逆着光，周身似是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荧光。
    “二皇兄！”他欣喜地唤着。
    被叫之人一言不发地俯身，轻轻解开他身上的绳索，牵起他的手，面无表情地离开，经过皇兄皇姐的身边时，他怯怯地垂下了头，不自主地握紧了少年的手。
    少年拉着他经过花园，转过回廊，突然在湖边停下。
    “二皇兄？”
    少年转身，轻抚上他的头，轻轻漾起一个笑容。那笑，如洁白的月华洒落；那笑，有忧有伤，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浓浓的宠溺。
    “在这里，只有你变强了，才不会被人欺负。”他不解地看着少年，少年清俊的脸上闪着融融的光芒，以前都是沉而稳的神色，如今在这一刻却带着几分哀色。
    “变强吗？那是不是和二皇兄你一样强？”他的眼里浮现迷茫，困惑地看着少年。
    少年浅浅一笑，笑如春水：“一定要比二皇兄强。”
    仅有七岁的他并不懂事，只是单纯地笑着：“恩，我一定要变强，保护皇兄，保护母妃！”
    “小皇子！小皇子！”不远处，一个老嬷嬷跑得快要断气，撑着膝盖直喘息，断断续续道，“小……皇子，快，快跟我回去，娘，娘娘找你呢……”
    “母妃？”他有些害怕地拉住了少年的手，怯怯的声音带着恐慌，“二皇兄……我……你能陪我去吗？”
    “不，从今后你要变强，保护你所爱的人。”语气缓慢柔和，却不容置喙，斩钉截铁。
    “我……”
    “小皇子，快回去。”老嬷嬷打断他的话，拉起他的手就走，“待会儿娘娘又要骂了。”
    他被拉着匆匆回到南宫，房间里隐约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和瓶子落地的破碎声，透过窗户传到他的耳里，搅得他一阵惊慌，驻足在门口不敢入房。
    房门倏的被打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突然在他的眼前放大，带着恨意的眼神直直地瞪着他，他瑟缩得后退了一步。肩膀猛然被抓住，尖而长的指甲戳得他隐隐发疼，眼前一晃，被硬生生地扯进了房内，随着“砰”的一声，他的心猛地一跳。
    “母妃……”
    “别叫我母妃！”女子的脸凄厉而扭曲，生生地把他推倒在地，“你是我的克星，克星！”
    身上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鞭子的“哗哗”声不断在房内回响，夹杂着女子尖锐如针刺的叫骂声：“为什么要生下你！为什么！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后面的声音已然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喊声。
    在他紧闭着眼极力忍着疼痛的时候，鞭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上方只剩下女子似癫若狂的哭声，他害怕地睁开眼，看到女子失了魂般瘫坐在地上，发丝凌乱不堪，脸上满布哀伤，妆容早已被涌出的泪水化花，嘴里不断地喃喃着父皇的名字，完全没有刚才的凌厉，心中忽然涌起如潮水般的难过。
    他忍痛爬起，摇摇晃晃地爬到女子的身旁，轻轻搂住失神的女子，“母妃，我会变强，会保护你，我一定会让父皇喜欢我们。”
    女子的身子微微一震，眼神渐渐有了焦距，清韵的眸光里，有着微光的折射，映在还未干的泪痕上，五光十色，渐显柔和。
    她不由搂紧了他，哽咽的语声夹着愧疚：“我的孩子，母妃对不起你，对不起……”
    ……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震耳欲聋的鼓声，凄惨的哀嚎声，如针芒般刺入他的耳朵。
    残阳西尽，红魅如血，几欲飘摇，几只秃鹫盘旋在上空，尸横遍野，天地间弥漫着血腥之气。他一身金色战甲，紧紧握着陌刀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疯狂厮杀。血的腥味让他两日未进的胃痉挛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杀了那么多人。
    两日两夜的疯狂厮杀，他的体力已经达到极限了。可是湘州已经失陷，如今敌军包围，他们已被围困于楚江近处。
    地上忽然传来一阵震动，如雷鸣般的马蹄声狂乱渐近。他遥遥一望，不远处，旌旗飘扬，一个身穿战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二皇兄！
    心中一阵激荡，他猛的一夹马腹，挥刀朝着那身影前进。后方的羽箭铺天盖地而来，一支利箭堪堪射中了他的右臂。不断地砍杀已经使他的手臂麻痹不堪，可是即便是同归于尽，他也一定要到达二皇兄的身边。
    一阵马的嘶叫声凄厉响起，他猛地跌落，一把陌刀生生刺入了他的右肋上，几乎要触到肺叶。他竭力地维持着身形和神志，狂啸一声，干脆利落地砍下了一个个士兵的头颅，温热的鲜血喷洒了他一身，亦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突如其来的利箭射穿了他的腰腹，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他颓然无力地单膝跪下，顿时感觉全身上下的伤口一起剧痛起来，几乎倒下。
    “嗖——”一支箭从他的脸颊边插过，他已快感觉不到流下来的血是热的还是冰冷的。
    蓦的，身体猛地被撞击，一个沉重的身子突然压在了他的身上。
    二皇兄！
    两支利箭堪堪地射穿了男子的心脏，男子急促地呼吸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破败而断续的声音随着他嘴角流下的血缓缓吐出：“皇……弟，在那个……皇宫里，只有你……才是单纯地……对……对我……”
    “二皇兄！”他惊惧地紧握住了男子染满血的手，直到被握的手颓然无力，他才失声痛哭起来，“二皇兄……”
    耳边的喊杀声，风的呼啸声，隆隆的鼓声，渐渐离他远去，视线一片模糊，眼前突然被黑暗湮没。
    醒醒，醒醒。
    黑暗中有个声音如在冥冥中唤着他，是谁？
    “醒醒……醒醒。”云歌拍了拍孤慕承的脸颊，轻声叫着他，“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伸手猛地拉住了她，几乎将她拉到怀里。
    “干什么？”她吓了一跳，正待发作，却见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不由一怔。
    “少主！”碧草进屋见此情景，慌忙上前，欲掰开孤慕承的手，却遭云歌的阻拦。
    “他在做噩梦。”云歌淡淡道。
    这个人还在处在噩梦的余波里，来不及睁开眼，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他抓得如此用力，手上传来了隐隐的痛感，云歌皱起了眉，腾出另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脸。
    “呃？”孤慕承猛然惊醒，咫尺上方浮着一张女子的脸，一双邪魅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他，脱口道，“怎么是你？”
    发现自己居然紧握着那个冷漠女子的手，吓了一跳，连忙甩开，生怕旁边那个丫鬟动手打人，双手撑着身子立刻跳了起来。
    “死性不改！”碧草怒气冲冲，“肯定亏心事做得太多了，噩梦做死你算了！”
    “……”孤慕承气结，手一伸，这才感觉到四肢百骸痛得发抖，随即硬撑着做出一个疲懒的笑容：“嘿嘿，你的手真滑。”
    云歌眉梢一挑，随后面无表情，似笑非笑道：“庄主方才梦到了什么？”
    孤慕承诧异，却只是一瞬，便恢复了往日一贯的不正经，涎着脸凑近云歌：“梦到小夜你了。”说完，闭起眼，一阵陶醉，“我决定了，既然你救了我，我要以身相许。”
    云歌淡漠地看着他，湛蓝的眼眸不起一丝波澜，倒是一旁的碧草怒火升腾，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给我家少主提鞋都不配！”
    “是吗？”孤慕承不再是嬉皮笑脸，忽然严肃起来，直直地看着云歌。
    突如其来的转变，碧草一愣，似乎不太确定眼前的人是否做噩梦做傻了。斜眼瞥向云歌，却见她笑得眉眼弯弯，然而却笑得过于平静，优雅从容，甚至添了几分如水中月般的空幻虚无，看得她胆战心惊。
    “碧草，明儿个开始，他只能吃素的。”
    “什么！”孤慕承大声抗议，“凭什么！”
    云歌并未作答，仍是笑着，那笑几乎让他窒息，登时噤若寒蝉，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离去。